岳家的土胚院里,楚宵琰日常黑脸。
苏云蹲在院子一角,小爪子里攥着根枝桠,在地上画圈圈,嘴里振振有词,“坏爹爹,陈世美,坏爹爹,陈世美!”
楚宵琰眼底杀意散了起,起了又散,不断地安慰自己,亲生的,亲生的……
岳度川出门,赧颜地笑着,从一张方布里抖出几粒蜜饯,“大人,小公子,家中没什么像样的东西招待,见谅,见谅。”
小娘子总算是安抚好,而今又躺下去,除了呼吸脉象如常,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蜜饯在村里算是稀罕货,但对苏云来说吸引力不大。
他算是把嘴养刁了,瞥了眼,正欲接着练习自己的画圈大法,忽然,飞沙走石,黑夜顷刻笼罩来。
出事了!
楚宵琰豁然起身,衣袖猎猎作响。
岳度川只顾着捂眼睛,黏糊糊的蜜饯拍在了脸上,“未时刚过,申时方至,怎么就天黑了?”
苏云小身板在狂风中往前两步,退后三步,崭新的虎头帽,早就被风卷走。
楚宵琰阔步近前,提起苏云,夺门而出。
他紧着心,去的方向是后山。
疾驰一段距离,风中,身形消瘦的女人,拄着一根竹竿,艰难前行。
她被风沙迷了眼,还没注意到他们。
楚宵琰一手揪着苏云,另一只手扯下外衣,三步并作两步去,外衣落下,行云流水地将她脑袋罩住。
苏浅浅撑开眼缝看人,见到是便宜相公和小崽子,忙道,“我们去,去村口!!”
楚宵琰往她身后扫了眼,不见魏闲,心沉了沉。
不多问,他揽住苏浅浅,调转步子,如风中离弦的箭,划过黑沉沉的村落。
没多久,倾盆大雨降下,天光更暗了。
佟掌柜掌了烛台,“姑奶奶,这又是哪一出?怪吓人的!”
苏浅浅灰头土脸,听着瓦上“噼里啪啦”如倒豆子般的雨声,让佟掌柜,抓一只公鸡,给一团红线,数个铃铛。
掐了鸡冠的血,浸湿红线,双头系上铃铛。
她不断地重复这种行为,旁人一点忙也帮不上。
有时候太着急,毛线划拉过虎口,却不知疼痛般,只是机械地周而复始……
楚宵琰看在眼里,剑眉紧锁,兀地扼住了她手腕,“魏闲何在?”
魏闲……
苏浅浅怔忪。
那一声吼,凄冷悲恸。
她呆呆盯着双手,指尖染满了血迹。
得不到应答,他加重了音色复问,“魏闲在哪!”
苏浅浅后悔,怎么带去的是魏闲,他有勇无谋,早该料到的!
她的缄默,让楚宵琰急火攻心,魏闲自幼跟随他左右,出生入死,忠心可表,不是亲人胜是亲人。
捏着她柔荑紧了几分,他薄唇翕张,“魏闲……”
“魏闲……”苏浅浅接过了话头,蔫蔫地回道,“他完了……是我害了他。”
如果让魏闲照看苏云,跟她去的是楚宵琰,祸事就不会越演越烈。
须臾间,雨疏风停。
苏浅浅一怔,望着那不再嘎吱响的门扉喃喃道,“他,出来了。”
“谁?”
楚宵琰比任何人都明白,却还是不敢相信。
苏浅浅清醒了过来,忙将浸了鸡血的红绳交到佟掌柜手中,“劳烦掌柜你奔波,将这些都分发给各家各户,务必让他们挂在门外,今夜无论发生什么,切莫出门!”
做完这些,她才平心静气看向楚宵琰,“魏闲他凶多吉少。”
楚宵琰神色自若,“吉有几许?”
他是……想救魏闲么?
苏浅浅颓败地推开了当铺的门,“他深入百人坑,那些东西找到了宿主,若他心性坚定,还有一丝希望,若他彻底沦为行尸走肉,必化毛僵!”
而魏闲是武将,杀戮过重,彻底迷失心智,恐怕会是四合村一大浩劫!
毛僵,楚宵琰只在书中阅过。
他对这些并不精通,只笃定的口吻道,“魏闲不会。”
他冷峻的脸一本正色,是出于对魏闲绝对的信任。
当时,魏闲身负重伤,冒着有去无回的危险,孑然一身前往虞州,为楚宵琰搏来生路……
苏浅浅为此撼动,“我救!”
佟掌柜已去忙活,苏浅浅抱起苏云,“儿子,咱们去你爹家。”
你爹?
不是渣爹……
张瘸子的屋舍早已大变样,路旁铺就石板,半人高的青砖院墙,内里是开阔院落,一座阁楼。
苏浅浅进门前将红绳横亘在门扉,往山道深深望了望,只盼着佟掌柜尽快把事办妥,莫要闹出伤亡才好。
今日是清明,一年到头,除七月半鬼门开外,阴气最重的日子。
佟掌柜忙活不过来,便叫上伙计阿贵。
二人走街串尾,将红绳分发下去。
大多数人都对苏浅浅深信不疑,但偏偏有那些不信邪的,不信便也算了,还非要讽刺几句。
铁三多便是其一。
他是村子里的铁匠,往昔和张瘸子喝大酒,张瘸子死得不明不白,苏浅浅还四处招摇。
早就看苏浅浅不顺眼,红绳一扔,冷嘲道,“鬼?我还玉皇大帝呢,也就唬一唬那些蠢货!”
既然苏浅浅说了家家户户不能落,佟掌柜明知道赵翠娥家同苏浅浅有仇,也没有落下他们。
顾千秋挽着红绳,犹豫着要不要信。
四下无人,心虚张望片刻,还是决定试一试,反正少不了一块肉。
当夜,雨声淅沥沥。
苏浅浅在楚宵琰翻修的院中,殚精竭虑,翻来覆去睡不着。
手上毛线割过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忽然,敲门声传来。
云宝在苏浅浅怀里抬起头,小声道:“娘亲,有人。”
“嘘。”苏浅浅眯起眼睛,透过绢纸,看到窗外人影绰绰,轻轻拍了拍云宝的背,让他不要讲话。
“大人,大人……”
那人悠悠地轻唤,仿佛是谁的吟唱。
床边,男子萧杀之气,眸光阴翳,死死地盯着那道身影,不自觉紧握短剑。
屋中银针落地可闻……
无人回应,那声音逐渐凄惨,“我要你陪葬!事多钱少,老子还得拼命!他娘的,又输,又输……”
一个人似乎能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又是咒骂,又是怨怼,如同一个负能量的万花筒。
楚宵琰几乎可以想象到此刻在院外的魏闲有多痛苦,不自觉踏出了半步。
“不可以,清明之夜最凶险!怎么也要等到天亮!”
苏浅浅压低声色告诫,情急半坐起。
楚宵琰驻步不前,她松了口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信我。”
“嗯。”
他喉结滑动,冒出音节,退回到床头。
这一宿,注定无眠。
四合村,几乎家家户ʝʂɠ户的院门都拉着根红绳。
雨水浸湿后,似乎散发着淡淡红光。
夜半,铁三多被尿憋醒,晃晃悠悠起床小解,打着哈欠正回屋。
鸡舍不安分,不期然地,他瞄见有个可疑身影。
以为是贼,铁三多随手操起一把扫帚,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那黑影在鸡窝里偷偷摸摸的,竟是冒雨来的偷鸡贼!
主意打到是他这里来,找死!
铁三多悄然潜到黑影身后,面露狠色,扬起扫帚就要朝那人的脑后砸去。
啪嚓——
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照亮了院子。
那高大的男人回过头来,只见他双眼没有眼白,只有漆黑如墨的眼仁,满嘴是血,双手捧着稀碎的内脏……
他在……他在生食活鸡!
铁三多只是被他看了一眼,就吓得尿了裤子……
这是什么怪物?
他惊恐万分,黑影已徐徐起身,面向他,指甲乌青,宛若鹰钩……
“别,别过来,别……啊——”
偏远的小山村里,痛呼声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