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弦崩得如此长久却仍不断,可能是因为弓已经变形了。
他们的分手竟然是在这个可笑的话题里完成的。晚上回来蒲芝荷回想过去种种细节,最后坐在床上看着花园里的小径,慢慢消失了心力。
就这么结束了,一切都好像不是真的。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一切如常,离开一个不爱的人也就是这样了。
祝甫也没来联系蒲芝荷。家长还在催婚,他就买了张机票把父母送到国外旅游。他们成不了一对比翼连枝的鸳鸯,只能他做一只掩耳盗铃的鸵鸟。
蒲芝荷回到家的时候杭柳梅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因为她一心扑在绣春姐身上。自从祁绣春说过几天要见她,她就坐卧难安,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反正心里有股劲在发酵,直冲她天灵盖,她手机不离身,只等着一声令下就冲刺到宝春金铺去。
她没盼来电话,却等来了前儿媳妇麦穗。这时候三人正好都在家, 南北通透的屋子窗户大开,风吹得纸张沙沙作响。杭柳梅放着自己的展览作品不画,指导蒲芝荷临摹藻井:“不要在意绝对的对称,图案要自然要舒展......不过还真别说,148 窟的这个卷草纹,你看这赭色配石绿!”
麦穗到了,穿着成套的职业装,亚麻西服配长裤。这身衣服还是麦穗和姜云逸刚离婚的时候,杭柳梅想不开,麦穗带她去逛街买的。那次给杭柳梅看什么她都不喜欢,硬让麦穗试衣服,一眼相中了这套。
杭柳梅喜笑颜开地把麦穗迎进门来。小麦从妈妈手上接过水果,上次她带着小郦来的时候小麦注意到两人戴了一对情侣表,这次右手腕空空的,小麦看妈妈并不沉郁,他猜测是妈妈把小郦甩了。
蒲芝荷喜欢麦穗的打扮,她的目光从麦穗坠在耳垂上的耳钉移到叠戴的钻石锁骨链,再到左手腕上宽大的金色手镯。有的人是被潮流拿捏,麦穗才是驾驭风格。
麦穗一到,家里的气氛更加活跃了。她挨着杭柳梅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故意问:“妈,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好事?我好像算是干了一件好事噢芝荷,算是积德了吧,”杭柳梅每每想起求婚那天,都自我感觉相当机智,“怎么了?你是要有好消息了?”
“我?我分手了,也算好事吧。”麦穗说着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儿子小麦。
杭柳梅心里想,哈哈哈天大的好事,嘴上说,那你有好事就算我有好事。
麦穗端起茶喝了一口放下:“我怎么听说,你和祁阿姨见面了啊?”
“这你都知道了?你是——从小麦他爸那听说的?”
麦穗看她还反过来套自己的话,都被她逗乐了:“我见着祁阿姨她女儿心云了,她给我一样东西,说是祁阿姨让带给你的。看看吧,好像是封信。”
杭柳梅一听说是信,眼皮就开始跳,她又忘记左眼右眼是福是祸了,接过那封皱巴巴起了毛边的老旧信封,杭柳梅有点晕眩,这不会是当年自己寄过去那封吧?要真是,绣春姐拿给她又是什么意思?
麦穗看她脸色变了,立刻明白过来:“这是那封信?没想到这么多年祁阿姨还留着。不过她还回来是什么意思呢?妈你拆开看看,兴许是她几十年前写给你但却没寄出来而已。”
蒲芝荷和小麦听她这么说,也都凑近了等杭柳梅拆信封。
杭柳梅颤着手从信封里掏出信纸,就要展开的当口,把信塞给麦穗:“还是你看吧!我的眼皮都快是震动模式了,我读不了了!”
麦穗扫了一眼:“妈,这好像就是——”
杭柳梅猛地站起身夺过信,因为动作太猛两眼发黑,又把信贴着脸死死盯着坐下,等视力恢复定睛一看立刻就喊出声:“这不是我写的啊!”
这下子把其他人也都说糊涂了。杭柳梅把信在桌子上摊开,四人围读。里面的内容很简洁,就是举报医院某蔡姓医生和病人家属有染,故意勾引幼童患者的父亲,企图拆散他人婚姻,要求医院领导处理该名医生等等。
杭柳梅后背发冷,绣春姐是给她说过黄汉文勾搭了医院里一个年轻女医生,但那个医生也是不知情的受害者,绣春姐没打算报复她。自己的信也压根不是寄给医院的,她是提到了这件事,但只寄给黄汉文恫吓他而已。
那这封信是谁写的?是哪来的?又是怎么到了绣春姐手上,害得她们姐妹离心,绣春姐远走他乡失去音信!
杭柳梅一刻也等不了了,她催着麦穗给祁心云打电话,她必须马上去见绣春姐。麦穗把电话拨过去,对面说祁绣春不是不想见杭柳梅,她只是突发肠胃炎进了医院,所以先把信给杭柳梅,意思就是物归原主,当年的事可以放下,等人出院再当面锣对鼓好好谈一谈。
杭柳梅的脑袋紧紧挤着麦穗的手机,挂了电话,杭柳梅悲喜交加,整件事把她都绕晕了,滞着眼神盘腿坐在地毯上,三人陪着她缓了好一会。
第二天杭柳梅要去买探望祁绣春带的礼品,有小麦和麦穗陪她,蒲芝荷刚好放一天假回家取些换洗衣服。她给家里提前说了一声,进门却看见祝甫和她爸妈坐沙发上谈笑风生,好得和一家三口似的。
祝甫见她回来立刻上前迎接,亲切地把箱子和提包从她手上拿走。蒲芝荷两眼透露着震惊,她还没和爸妈说两人分手的事情,祝甫过来干什么。
她低声无情地问,你怎么来了。
祝甫说,我来看看叔叔阿姨啊,见了一回家长再没下文了,还是得对长辈有个交代么不是,我找你有点正事,咱们能不能去你房间聊?别让他们担心。
蒲芝荷的眼神越过祝甫的肩膀,看见蒲大师和欧导正看着两人,叹了口气。
进屋关上门,她不想和他说话。这样不请自来,他又把事情当儿戏。她打开箱子把春装拿出来整理好一件件挂进衣柜里,依靠劳动平复了心情。
祝甫坐在她的床边点评:“我一直觉得你这点特别好,你看你这屋子哪哪都井井有条,不像现在好多女的出门打扮得不错,那家里比我们男人还乱。我记得你一直都是这样,衣服全都要挂起来,衣架都得用一模一样的,我以前还说你是强迫症,现在都有点像你了,你去看看我的衣柜也和你差不多。”
蒲芝荷把短袖裙子拿出来叠好放进箱子问:“你过来什么事?”
祝甫说:“噗噗,我知道上次我在餐厅对你的揣测有点看扁你了。我也是实在不明白你是怎么了,所以胡思乱想,那天你一言我一语就说错了,咱先把这件事说明白了行吗?”
蒲芝荷站起来,用脚踢开凳子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祝甫跟在她屁股后面继续说:“结婚的事,是我着急了,一直没照顾到你的想法,你说现在不想处理,那也行。我已经把我爸妈打发出去旅游了,只要他们不在这催我,你看我也不着急啊!那这第二件事,咱也算达成共识了吧?”
蒲芝荷压抑着怒火,对祝甫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你在想什么?咱们在餐厅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分手?咱们怎么就成了分手了?你这不是开玩笑吗!”祝甫一下子就着急了,他提了一把西装裤,最近练腿练过头了,裤子绷得发紧。
他费劲地拉开凳子坐下说:“吵架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要动不动拿分手来威胁人吧!我知道你有情绪,但咱都先放一放,我这真的有件大事。你看现在杭老师算是你的领导,对吧?她那里我够周到的吧。我不是和你说我去年换了个领导吗,这个领导的家人好像出了点事,你能不能和我去探望一下。因为这一家子人都有点文艺,我平常吧聊不太来,你去了帮我接个茬什么的就行,我就是想给领导留下点好印象。我可以保证就只去这一趟,这种场面活以后我也不再麻烦你了。”
他这一连串的话,蒲芝荷一句也插不进去。她冷笑一下,正要和他吵起来,蒲大师敲门进来叫他们俩出去吃饭。还没等她把祝甫请出大门,他自己一溜烟坐餐桌上了。
“小祝最近工作怎么样?”蒲大师端着酒杯问。
祝甫很有眼色地给他满上,把杯子端得很低,在蒲大师的杯底轻碰一下:“幸亏叔叔上次搭线让我买到那幅书法作品,这才把我调动的事办成了,还是您高招,我敬叔叔一杯。”
蒲大师哈哈大笑,拍着祝甫的肩膀一饮而尽,聊到兴起,他们喝得面红耳赤,毫不意外地开始吹牛。祝甫一会儿恭维蒲大师,一会儿拍欧导马屁,把两人都哄得很开心,只有蒲芝荷坐在一边吃不下饭。
饭后她送祝甫出门,祝甫已经半醉,站在单元楼门口双手合十拜托蒲芝荷:“我知道你不想让你爸妈操心咱们的事,你看啥啥我都给你瞒着,我就是求你,帮我到领导那刷个脸,这个对我工作真的很重要,行不行?只要这件事办成了,后面的——”话都还没说完,他突然捂嘴转身哇哇大吐。
蒲芝荷先答应下来,帮他叫了辆车把他送走。就当答谢他帮着自己哄好楼上那二位,然后大家好聚好散。
今晚蒲芝荷索性住家里,第二天到了医院,她和祝甫满手的礼盒不像是探病倒像是拜年。走进病房,床上躺着个身形高大的老太太,旁边坐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女人,祝甫满脸堆笑放慢脚步走上前:“祁主任,听说咱家老太太病了,我特地来看看……”
走近一看,病床上躺着的,不正是祁绣春吗!
祁心云看着祝甫,祁绣春看着蒲芝荷,母女异口同声:“是你?你怎么来了?”一声诧异一声惊喜。
蒲芝荷心里暗道她们这一群人的缘分真是太深了,杭柳梅都还没见到祁绣春呢,倒让她先见着了。
祝甫也认出祁绣春,立刻窘迫得慌了阵脚,频频看向身后的蒲芝荷:“祁主任,真是太巧了……我们和老人家是旧相识,之前还当面闹出过笑话。所以我们俩就说啊不论出于什么理由,都应该来探望一下。这是我们买的一些补品和水果,您将就着吃。”
祁绣春不说破,让女儿招呼两人坐下,祝甫不劳领导动手搬来两把凳子,四个人寒暄起来。
“那真是太巧了啊妈,没想到你那一趟没开出来几张单子,却见着了干妈的徒弟和我的同事。”听说了他们在婚博会上见面的事,祁心云拍拍母亲的被子,转头给蒲芝荷解释,“你杭老师和她早些年有些误会,后来我们就回陕北了,一直到我念中学才下来西安,等大学毕业工作可又到了外地,前些年折腾不动了刚好调回来。她们俩其实一直没机会见面,也是可惜。”
蒲芝荷心想自己是个外人,真相应该杭老师亲自解释,不如先帮她铺铺路,于是说杭柳梅讲过她们在敦煌的故事,她知道两人感情非常好,杭老师也盼着能合作完那幅《水月观音》。
祁绣春吃错了东西上吐下泻好几天,这会还输着液,脸色发灰但精神头不错。听蒲芝荷这么说,祁绣春对女儿说,莺莺,不然咱们明天就办出院吧,把小梅叫到家里来。
祁心云正要说话,病房的门突然被冲撞开,一帮人推着一张病床进来,护士戴着口罩飞快布置任务:“留一个家属在这陪病人观察情况,另一个人去办手续,拿着那些单子先去交费吧!”
这两个围在护士身边的人,不正是小麦和麦穗?
那病床上的,除了杭柳梅没有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