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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牖外的碧绿池塘,正好有一尾锦鲤一跃而出,水花飞溅;竹林随风摇曳,几片竹叶落下,鸟雀叼着一片竹叶,停在院子墙头,探头朝着屋内瞧。
卢蓉的视线就这样静静看着谢卿白,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二爷将那幅画看了这样久,还没有明白蓉姑娘心中所想吗?”
谢卿白怔住,似乎在思考她的话,又似乎在思考她这个人。
卢蓉没注意到他的心思,目光轻轻转移,重新落在那一片池塘上:“二爷是不是觉得,蓉姑娘入谢府后,一直过得很幸福?”
谢卿白眼神暗下来,声音低沉沙哑:“你什么意思?”
卢蓉回答道:“蓉姑娘从来不想留在谢府中。谢府高门大院,四角高墙犹如牢笼将她困住,即便在她死后,也被葬入了谢家陵园。可没有人问过她,她愿不愿意留在谢府,愿不愿意葬进谢家陵园中……”
即便是卢家的人,也从未想过将她的尸骨接回,仿佛她这一生就该留在谢府。仿佛她只是一件物件,没有用了,就被丢弃在这个地方。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去想过她是如何想的。
谢卿白一下子明白了娇蓉蓉的意思,喉头干涩,甚至连一丝苦笑都露不出来:那个人不想葬在谢家陵园,不想成为谢府的人……
或者说,她原本就没有成为过谢家的人。
他怔怔站着,像是一记重锤,直直砸在他的胸口。
窗牖外明媚无比,而堂内却被遮挡了光,阴影占据大半的地方,攀爬上每一片墙壁,像是把从前某个人牢牢锁住,永远囚禁在这里。
他忽然回想起了儿时第一次见卢蓉……
那时他因为冬日里屋中炭火被下人克扣而卧病在床,卢蓉在这个时候被送入了府里,嬷嬷要求所有少爷都去拜见这位未来的继母,而他艰难起身,却倒在了屋门口。
雪不断飘落,他感觉到四肢发冷。
他想着,也许自己就要冻死在这里了,却在这个时候,有一双手伸了过来,牵住了他。
他抬起头,看到了出现在面前的卢蓉,她撑着伞,白色的伞面上画着梅花图,白色的雪一片一片从伞上飘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
“别怕。”
他听到她说。
之后他便被下人抱起,带回了屋里,下人拿来了新的炭,整个屋子开始变得暖和。
等他彻底清醒过来,才看清坐在身边的女孩。是的,女孩,卢蓉入谢府的时候年纪很小。
她静静陪在他身边,为他换额头的湿帕。看到他苏醒,她冲他扬起了一个笑脸:“我叫卢蓉,以后会成为你的母亲。”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他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他也将有人庇护,也会有人心疼……
卢蓉果真留在了谢府,府上的人都十分尊敬她,因为等她年满18岁后,便会与父亲成亲,成为谢府的当家主母。
他也因为她的到来逐渐过上了比从前略好的日子,至少下人不敢再克扣他的东西,至少他不再会为了没有吃食而挨饿。
为了讨好这个未来的主母,他总是在她面前十分乖巧、听话、顺从,因而卢蓉也会格外照顾他一些,他觉得自己只要牢牢抓住卢蓉,就能在谢府立足……
是这样自私的想。
也因此,他努力表现自己,比旁人更加彬ʝʂɠ彬有礼,比旁人更加温和乖顺,比旁人更加依赖她。
后来他逐渐长大,开始学会如何管教下人,开始学会掌控谢府的局势,开始得到父亲认同慢慢提高了地位,但他在她面前仍装作“温润有礼”的样子,因为他很惧怕一旦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会把她吓跑。
吓跑?为什么他会这样想?
谢卿白忽然意识到,或许从很早的时候,他就感受到了卢蓉的不快乐,她并不想待在谢府里,也并不想成为谢府的主母。
所以他害怕,害怕卢蓉会离开自己,因此他不顾一切牢牢将卢蓉抓在这个谢府里。
他怕有一天她离开后,自己会一无所有。
他明明应该在很早以前就知道……离开谢府,这才是卢蓉的心愿……
可他将这件事情压在了心底,他从来没有为她思考过……又或是他其实早已知道,只是从来不愿去想。
只因为他无法离开她……
而如今她的肉体已经离世,灵魂却仍被困在谢府陵园。
或许就像眼前这个女人说的,他还可以做的就是把她从那个陵园里带出去,将她的身份彻底从谢府里摆脱。
谢卿白看向娇蓉蓉的表情,已经彻底变化,不再像从前那样轻蔑不屑,更多的还是复杂。他陪在卢蓉身边那样久,竟然都不如她这样一个女人看得透彻。
她到底是什么人……她真的是从前那个一无是处的娇蓉蓉吗?
卢蓉微笑着看向谢卿白,眼中忽然就变得淡然,好像从前的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二爷若已明白,便请回吧。如今凝香居已是我的住处,二爷怕是不便久留。”
谢卿白眯眼靠近,想要努力将她看透:“你真的是娇蓉蓉吗?”
卢蓉一怔,换作以往还会心慌,可如今只觉得无奈,最后她只能笑着答道:“当然。”
谢卿白久久沉默后,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过身离去。
池塘旁的蜿蜒小道中,宋恭一直等着。
他瞧见谢卿白回来,而且看神情似乎有些怪异,便试探性问:“二爷,问出了什么没有。”
谢卿白越过他,继续往前走,只留一句:“回吧。”
……
谢卿白离开后,秋月从外面进来,她奇怪地看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二爷来过?”
卢蓉重新走回书桌边,拿起书卷看了起来:“嗯,二爷说这屋里有几幅画是他留下的,便来取走。”
秋月愣了愣,心怪:那为什么不早些来拿走?府上的人可都知道娇蓉蓉搬到了凝香居,早在打扫的时候不来取,为何偏偏在她搬入这日来取?
她虽奇怪,却并未再问。
卢蓉今日搬了住处,有些疲累,书卷没看多久便放下了。
桃琴已为她铺好了床,她便让秋月和桃琴先退下,自己休息会儿。
“那姑娘你好生休息,我们告退了。”秋月和桃琴应下后,就退了出去,给她好好地关上了门。
卢蓉一倒床,柔软的被褥让她身心放松下来,很快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外头池塘内逐渐传来的虫鸣蛙声,卢蓉才悠悠转醒。
她掀开被子,睁眼环顾四周,发现天竟已彻底暗了,屋内只一盏灯,灯上蜡烛已经快要燃到底,只能发出微弱的光。
这是过去了多久?
“桃琴?秋月?”卢蓉揉了揉眼睛,还有一些困倦,但更多感觉到有些饿,想起来吃些东西。
唤了两声,仍然不见人影。
“人都哪儿去了?”
她披上衣裳走出来,头上一根发簪却在这个时候落到地面,发出一声轻响,她下意识地弯腰伸手去捡,白嫩指尖已经快要触碰到簪子。
却看见自己身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来一双黑色官靴,在她不远处停下,带着略微熟悉的压迫感。
卢蓉一愣,握着簪子缓缓抬头,看清了来人,脸色顿时变了变:是谢凌风!
谢凌风立在她屋门口,屋檐下的灯笼罩在他脸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将他的冷厉模糊,也柔和了他脸上山峰一般锋锐的棱角。
他的鼻梁极高,上头落下不小的阴影,可偏偏那双唇带着点水色,虽然薄情,但看上去却多了几分生动。长睫毛下,是那双清冷的眼,光亮透不进去,仿佛从未有笑意出现过。
她一下子愣住了,默默将拿着簪子的手收进袖子中:“公爷?”
谢凌风怎么会来这里?还是这样晚的时候?!
难道就不怕落别人口舌是非吗?
谢凌风可不管卢蓉心里怎么想,看了她一眼后,便越过她,径直走进了屋,站在屋子中央。
他环顾四周,重新审视这个焕然一新的地方——凝香居已被整理得干干净净,先前那些让人苦恼的虫子、脏乱已然不复存在。
墙角一尘不染,落着几个白瓷花瓶,里面种的花娇艳欲滴,淡淡花香弥漫开来,书架上的书差不多还是老样子,却也增添了不少她没见过的新书,摆放整整齐齐,比从前样子要更好看。
如今这个屋子,处处充满了女子的气息,所有的风格也皆是女子所喜爱的。
他眸光沉了沉,径直走到了书桌旁,扫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诗集,不知在想什么,可随后便又坐了下来。
直到此刻,卢蓉脑子还是空空的,这一切来得突然,她有些懵——谢凌风怎么来了?秋月和桃琴在哪里?他为什么要突然进来坐下?
“倒茶。”谢凌风忽然开口,语气很平淡,似乎已经习惯了让人伺候。
卢蓉回神,赶紧上前替他斟了一杯茶,茶早已凉了,但谢凌风并没有在意似的握在手中。
卢蓉紧张地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甚至差点忘记将茶壶放回去。
谢凌风视线冷冷地瞥了一眼,声音有些低沉:“为什么来凝香居?”
果然会问这个问题吗?卢蓉早有预料,将之前就想好的答案说了出来:“前些日子我病了许久,药婆说我需得静养。老夫人便将我安排在此处。”
她把锅全一股脑丢给崔老夫人,谢凌风有本事去问她去。
谢凌风眉眼冰封似的,没有动一毫:“你不愿入我屋?”
这个问题来得直白刁钻,卢蓉差点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却也明白不能打击一个男人的自尊,便恭顺道:“老夫人恐我身子弱,不能很好伺候公爷。”
谢凌风却根本不听旁的话,盯着她的眼睛,开门见山地直问:“我只问你,愿不愿跟我。”
卢蓉后背冷汗直冒,紧紧握住袖中的簪子,才让自己强行冷静下来。
烛火在夜晚摇曳,照亮这边时,令他的影子也跟着晃了一下,像是狼犬一般随时想要撕咬她,逼着她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她搞不懂谢凌风干嘛揪着自己不放,莫不是娇蓉蓉这张脸十分入她的眼?
她有些搞不懂谢凌风现在的想法,一时间也不敢回答他的话。
或者说她以前就没搞懂过,从前她曾以为他与她关系还算和睦,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杯毒酒直接毒死了她……
只要一想到这里,卢蓉就忍不住毛骨悚然。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在沉默片刻后,挺直脊背:“回公爷,公爷金尊玉贵,我这样的人怕是配不上公爷。”
她了解谢凌风的性格,与其迂回婉转,不如直截了当。
谢凌风眯了下眼,嘴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他没有再开口说话,像一座雕像一样坐在原地,只有那双眸子一直盯着她。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敛了眸色:“既如此,你走吧。”
卢蓉不知怎么的竟觉得舒了一口气。她欠了欠身,没有任何犹豫的转身就要走,但才抬步又猛地想起:这是她的地方?!要走也是他走才是吧?!
她立在了原地:“公爷,这是凝香居……”
谢凌风仿佛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依旧坐在书桌旁,只喝着茶。
卢蓉急了,这谢凌风到底在想什么?他半夜三更过来,又只自己一个人,要是在凝香居呆久了,被旁人知道,岂不是要怀疑他俩有什么。
卢蓉呼吸发紧,忍不住提醒:“公爷?”
谢凌风依旧不说话。
卢蓉脑子抽疼,她道:“公爷若想留在这里看书,我便去琴姨娘那休息吧。”
躲不过还不能逃吗?
卢蓉抬步走到门口,正要推开,身后陡然响起了异动,一只粗壮有力的手直接按住了门板。
紧接着她的腰间便被一双手紧紧搂住。
卢蓉倒吸一口气,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死死压在了门上,不能动弹,身后的人呼吸拂过她的后颈,又痒又热。
“谢凌风,你发什么疯!”卢蓉挣扎起来。
身后的人却冷冷禁锢着她,男性低声沙哑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你不愿跟我,是因为谢卿白?”
卢蓉一股恼火:“你凭什么以为我就只会围着你们三兄弟转?”
她这话一出猛地意识到不对!以娇蓉蓉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说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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