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北疆十月即飞雪。
还有六十里,就是宁武关了。
苍茫原野被及膝厚的积雪覆盖,目之所及,暗褐色的血交织在惨白的雪里。天际处雪山连绵不绝,这些雪山的峰顶积雪常年不化。
旭日东升,荒芜的雪地上尸横遍野,隔着重重雪山,阳光落下来,尸体表面的雪融了一些,露出部分被镀上一层惨淡的金光。
隋云昭在自己的尸体旁坐了很久,她还能闻见鼻尖厚重的血腥气味。
整张脸都是斑驳的血迹,她试图伸出手把自己身上的落雪给扒下来,但是她的手从身上穿过,分散,最后重新聚拢。
她尝试了无数次。
手每一次都穿过自己的尸体。
她长叹一口气,最终接受了一个事实,她真的死了。
领兵戍关四年,打了大大小小数次战役,这般被伏击,必定是军中消息走漏,她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又一遍知道行军路线的将领,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可是为什么呢?
没死在凶狠的敌人刀下,却死在自己袍泽手中,和父亲的结局何其相似啊。
她父母双亡,孑然一身,无人善后,不能入土为安,就会变成孤魂野鬼。
这种最后的时刻,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她刚思及此,突然听见踏雪的簌簌声。
那声响忽远忽近,像是在雪地里翻找着什么,慢慢变得清晰。
隋云昭掀起眼皮,看见不远处摇摇晃晃的身影,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来人在踉踉跄跄地穿行在尸堆间,雪快要及膝,他每一步都走的很艰难,身后的银色的白狐大氅已经沾满血污和腐肉。
他不厌其烦地弯下身子,挨个翻开雪地里尸体,修长的手指被冻的通红肿胀,已经渐渐的失去知觉,但他好像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找的很艰难,雪还在下。战场上多的是血肉模糊的脸,断臂残肢也随处可见。他的脸上都沾满了血污,嘴唇冻的发紫。
隋云昭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身影,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她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心想或许是哪名士兵附近的亲友,得知事变后特意赶来收尸的。
从清晨找到黄昏,他边剧烈咳嗽着,边慢慢地往前挪着,积雪更加深了,他每迈出一步都要移开压在腿上的雪,脚印越来越深。许久,他终于挪到了隋云昭的身边。
隋云昭呼吸一滞,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预感,或许他是专门来找她的?
只见他缓缓扒开积雪,虔诚地跪在她身侧,眼睛红的仿佛要滴下血泪,终于见到了她已经青黑的脸,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了尸斑。
她还是战死时的模样,怒目圆睁,胸口有个渗人的血窟窿,身上的铠甲残破不堪,腹部还有个深可见骨的刀伤。
他颤颤巍巍的抬起手,试图帮隋云昭合上眼睛,却抖如筛糠,迟迟不敢触碰。
他沙哑的喉咙挤出了些字“找…到了…”
此时落日余晖将近,雪下的更大了。很快他的肩头便铺满了一层薄雪。
隋云昭手指下意识蜷曲起来,她张口想问你是谁,却忘了自己如今成了鬼,说话他应当也是听不到了。
他弯腰抱起隋云昭的尸体。用还算干净的白狐大氅小心翼翼地裹好,他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却无比坚定,强稳着身子。
寒风灌进他单薄的衣服里,他别过头剧烈的咳嗽着,鲜血从他嘴角溢出,影子在茫茫雪原被拉的很长。
承德二十一年,镇北大将军隋云昭在回宁武关路上遇北疆人埋伏,战败身死,随军无一幸免,全军覆没。
隋云昭一路跟着他回了京城。与其说跟着,不如说飘在他身边。
她的尸体被放在上好的檀木棺材中,停灵在一处没有府匾的别庄里。
她安静的立于角落,堂里明亮极了,点满了烛火。她端详着自己的脸,刚刚有入殓婆子来过,给她换了精致的衣裳,又上了淡淡的妆,把她原来的模样恢复了八成左右,青黑的尸斑被遮盖的严严实实,不像是死去多时,更像是沉睡了一般。
“江二公子。都办妥当了。”婆子出去的时候朝来人行礼。
她怔住,若是没记错,唯一与她有些关系的“江二公子”,只有那位从小与她订了娃娃亲的定国公世子江宥安,曾是嵩山书院并不相熟的同窗。
后来突遭变故,父亲战死,她北上领兵,鲜少回京。
只是听说江宥安中了寒毒,没有赶上第一年春试,第二年春试高中状元,任礼部侍郎。再加上她不愿被一纸婚书绑死,礼部侍郎,最是喜欢些繁文缛节来约束人,她更无意嫁他,这门婚事已经形同虚设。这么多年他也没有主动提退婚一事,她本打算这次回京,把婚事退了,不能再耽搁他娶亲。
她对江宥安没有感情,料定江宥安对自己也是如此,却没想到,宁武关之变,给她收尸的居然是江宥安。
江宥安收起伞,慢慢走进来,面色惨白,胸腔剧烈上下起伏,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他用帕子掩着,殷红一片。
难怪他在雪地里走的摇摇晃晃,关外那么冷,到处都是尸体,他要翻开雪一具一具辨认,他寒毒入体,冰天雪地里怕是会加剧。
京城昨夜下了一场秋雨,还能见到他身上氤氲的水汽。
他身着纯白丧服,跪坐在灵柩前,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纸钱,还有祭文。
整整三日,他几乎寸步不离,鲜少咽下些饭食,偶尔喝几口水,大部分时间他都跪在灵柩前给她念着超度的经文,时不时把一些祭文放进燃烧的火盆里。
隋云昭想,不过凭着名存实亡的一纸婚约,他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在让她又疑又佩。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青石板上。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推开,一个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取下身上还滴着水的蓑衣,雨水自他脸上滑下,浸湿了他的额前碎发。
“公子。”他轻声唤道。
隋云昭认得他,那天回京正是他接应的江宥安,大抵是江宥安的心腹,叫做宁宇。
江宥安没有回头,低垂着眼眸,“嗯”了一声,火光映着他苍白的面庞,声音沙哑,“什么事?”
“公子,刑部尚书刘远山上表参奏隋将军…说她…”宁宇嗫嚅了半天,犹豫着说道“说…她领兵不利,才引来五千将士尸骨无存,她身死都不足抵罪,应当削职…”
刘远山的妹妹正是五皇子的母妃,她上次宫宴拒绝了站队,便一直被他记恨,上表参她多少次都不足为奇。
江宥安沉着脸色,站起来的时候还因腿麻而晃了一下,他抬手,示意宁宇继续说下去。
“这次弹劾隋将军的有十余人,陛下今日发了很大的火…刘远山现在还跪在太和殿外,说一日不治罪他一日不起。”
隋云昭心想,这老东西还真是拼命。
江宥安冷哼一声,淡淡道“那让他再也别起了。”
说罢直起身,宁宇从一旁的架子上拿起一件披风,满眼心疼,挂在江宥安瘦削却笔直的脊背,“外头冷,公子多穿些。”
他家公子自宁武关回来,身子愈发差了,这几日几乎绝食,宁宇干着急却没有办法,只得好言提醒。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宁宇跟着江宥安出了大门,隋云昭也悄悄跟在后面。
江宥安回头,来不及收回目光,隋云昭与他对视一眼,她心头一悸,但是转念又想到,她已是鬼,江宥安是看不见她的。
她静静地跟着,身体越发轻了。
她盯着他们踩在低洼处溅起的小水花,雨水穿透过她的身体,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