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熬成药喂给九渊喝下的第二日,人便醒了过来,王太医来诊脉,说是连自小的沉疴旧疾也一并除去了,只需再养一段时间,便会如常人般康健。大家都很高兴,叶婧曦张罗着晚宴说是小小庆贺一下,众人也纷纷先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去了,只剩晚歌坐在榻边,和他细细说起这三个月的事。
九渊听的很认真,生死关头走一遭,自是格外珍惜眼下。他活了下来,她还在身边,甚好。她这一路为救自己历经千难万险,他大约还是有几分特别的吧?如此他才能稍稍释然些他的卑劣,这出苦肉计,是一场为了留下她而设的局。
洛昕也曾再三与他确认过,此计并不是万无一失,是真有可能丢掉性命,赌输还是赌赢不过是五五开。但晚歌性子淡漠,唯独不肯欠人,只有让她有所亏欠,或许才会有所动容。他心中既有所求,便只能赌一把大的,敢付出才能有所得。所幸,他运气不错。不仅暂时留下了晚歌,还借此事让洛昕祸水东引,惟川与凌远遭了猜忌,而自己以弱势的可怜形象封王建府。
这一局,赢得漂亮。
等晚歌将一切大致讲完时,茶壶已经见底。谨言适时地换了一壶,随后退下。
晚歌悄悄指了指她,贴在九渊耳边道,“她是我从各方面观察考核后选出的心腹,你日后可放心用。”
当初本是准备踏春后知会他的,谁知遇上那样的事,一来二去的也就忘了,方才看到才想起来。
九渊听的心中一紧,“你要走吗?”
“我现在不走。”
“以后要走?”
晚歌笑着开口,“我哪能跟着你一辈子呢?”她也觉察出几分九渊对自己的依赖,想来是自小孤苦,“你如今身子已经康健,届时等你娶妻,身边自会有人相伴。”在他找到相守一生的女子之前,她便再陪他一程,想来他的婚事应该也没有多久了。看他这委屈可怜的模样,还挺招人疼惜的。
九渊僵硬地点了点头,本也没想过能以此留她一辈子,不过是拖延罢了。只是他心仪于她,又怎愿娶旁人为妻。若是她嫁给他就好了,便是永远留在他身边了。
算了,慢慢计议吧。至少眼下,她应该不会走了。
“这段时日多亏了叶小姐,殿下也得好好感谢一下她。”他虽心细,但事情不少,怕他忙忘了,晚歌开口提醒道。
九渊更笑不出来了,她这嘴就没说过几句他爱听的话。虽都是中肯之言,可也昭示了她对自己无意。但凡有些许情愫,都不能将话说得这般大方,这般风轻云淡。不是说娶妻,就是说离开,还催着他靠近别的女子。
烦死了,还不如半死不活躺着呢。当初昏睡不醒时,她日日守着自己,说话、喂药、擦脸,相比之下岂不柔情多了。
九渊脑瓜子疼,生硬地转移话题,“是不是该喝药了?”
晚歌点头,让谨言进来侍药。
九渊见她这安排,微微皱眉,“你去哪儿?”
“你躺在床上时我当牛做马的,如今得轮到我休息休息了。”晚歌促狭着开口,头也不回地往自己房间走去。
九渊、叶婧曦、初宸三人的关系日渐亲近,主要是九渊和叶婧曦,时常一起出游,一起逗趣,她教他骑马,他教她下棋。晚歌在一旁瞧着,确实是赏心悦目,一对璧人。启城中渐渐开始传叶婧曦与九渊即将定亲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大街小巷都开始议论纷纷。晚歌也觉得这婚事不错,但却不知妫璟淮是什么打算,一直没来问过九渊关于这方面的想法。
安平王府的修缮已经完成,明日他们便可以搬进去了。
永和宫住了近一年,最后一晚了,心中生出几分不舍来。
二人在晚膳后从永和宫一路走到到小花园,菊花满园,是秋天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九渊最近心里可是郁闷得厉害,怎么晚歌看起来对他与叶婧曦挺乐见其成啊。
他本以为她是迟钝,可能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的心意,便学着话本子上的借着叶婧曦让她自己回回味。
现在看来,纯属他自作多情想多了。
这个女子有义却无情。
算了,不指望她了,还是得自己努力。
那架秋千已经有些旧了,晚歌坐在上面一晃一晃。
桂花飘香,月色皎洁,眼下也勉强算是花前月下吧。
“晚歌。”
“嗯?”
“你可愿一辈子留在安平王府?”
“嗯?”晚歌有些听不懂了,“什么意思?”
“安平王府还缺个王妃。”
莫说应声,晚歌此刻是彻底愣住,连呼吸都不敢。
“我总是害怕你离开,不仅是因为依赖,更是因为喜欢,我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他的眸子亮晶晶的,“不是你保护我或者我保护你,而是无论是什么艰难困苦,你我二人都能携手并肩,永不背弃。如此,便是我最想要的一生。”
一字一句像是放烟花似的在脑海里轰然炸开,晚歌一阵一阵的耳鸣目眩。
不是,怎么突然来了这一出啊,这个她没遇到过,没经验啊。
喜欢······好陌生的两个字,晚歌摸了摸自己的心,那里似乎空空的没有答案。
看着他炙热而充满期待的目光,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喜不喜欢的暂且不去分明,一辈子留在启城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殿下,你的王妃你说了不算,除了那个人谁说的都不算。”她说的也不算。
九渊眼里的光亮渐渐暗了下去,二人隔着三尺距离,恍若千里之遥。
“我不属于这里,启城也容不下我。”
安平王妃,该是名门贵族之后。纵然是小门小户,也不会是晚歌这样的。
无需问她心意,命运就已给出答案。
话本子上总写着什么爱可抵万难,人定胜天,那都不过是些哄骗人的话罢了。
人力有时尽,力所不能及,天道终有定。
有些东西,轻易甘心不好,总是不甘心也不好。
该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悟其可以纵横而行之无忌。
于九渊而言,权势或许可以放手一搏,婚事却是万万不能。他若非要执着,犯这糊涂,便是自寻死路。
九渊心中苦苦一笑,她总是这般清醒,甚至回应的每个字都无关情爱,反衬得他有些天真了。
他不是不懂,他只是不愿意放下那点希冀。人生如苦海无涯,总要有些慰藉。
“殿下,有些东西是无解的,多思无益,不如过好眼下。”他的双眼犹如熄灭的灯盏,晚歌见了有些刺痛,云梦山上他纵身一跃,以命换命时尚且满眼温柔,或许自己说话该仁慈一些,“眼下我站在你身边,也正在并肩前行,不是吗?”
只是也仅仅是眼下。
九渊如提线木偶般点了点头,似乎确实是他太贪心了,一步一步想要的更多。从行宫到王宫,从春天结束到他娶妻,最后又想要一辈子。
应该知足一些的。
这样想确实释怀了不少。
可怎么还是这么难过呢?
为什么不喜欢tຊ他呢?为什么不能永远留在他身边呢?
谨言寻了过来,说是怡妃娘娘来了。
这几年来她第一次踏出延禧宫的宫门。
逃避了这么许久,思索了许久,矛盾了许久。九渊明日就要迁去王府,今晚是最后的时间了。她本觉得有些事情不知道也挺好,还能骗骗自己,人有时候要适当地活得糊涂一些。可最终,她还是选择来求一个明白。她这庸庸碌碌的人生,只为了那一个人一件事拼尽全力过,也该知道一下与命抗争的结局。
“怡妃娘娘可是来问那句话的?”
锦书点头,“叨扰了。”
“他说,日后一切当为自身计议。”
二人温了一壶茶,在小院子里坐下。想起那日延禧宫她的敏感不安,晚歌继续道,“他的心意不曾变过,毋庸置疑。只是觉得自己生生拖累了你,他有愧。”
锦书怔怔出神,想着当初刚进宫做宫女时,她对一切都抱有期望,想着只要有钱治好他的病,日后等她年纪到了放出宫去,他们便可以长厢厮守了。造化弄人的是,她被德妃送给了妫璟淮,痛苦如斯,全靠为他治病这个念头才咬牙苟活下来,可自此她变得很害怕想起他,也很害怕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因为她知道,他们二人再没有善终。若是病愈,他守诺笃行,愿意等她,可她已是怡妃,永无出宫之日;若负心薄幸,那便是和他人琴瑟和鸣。可若这两者都不是,那便更残忍了,她困深宫,他赴黄泉,失去了所有,最终什么也没得到,一场空罢了。
锦书便是揣着这样的忧思,惶惶不可终日。
每一种局面都非她所愿。
“往事已矣,你的一生还很长,忘了他吧。”这也是书生的意思。
锦书恍惚着起身,“多谢。”
可是她的一生也早已断在了当初的龙床之上。
怎么就没医好呢?若是这样,她宁可听到的是他移情别恋的消息。
接下来,她又该靠着什么走下去呢?
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的,如鬼魅般飘出了永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