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泰三十八年春。
夜雨沥沥,疾风打落片片芭蕉,叶片被风卷着时起时落,最终砸在荒凉小院的门扉上。
院内,应听秋的眼睛睁开了条缝。
还没等她清醒,身体又被人翻了个面,脸朝下贴在地上。
李二郎嘴里骂着扒开少女后脑勺的头发,赫然看见一个血洞。
“艹,这妮子不会真磕死了吧!”
这是……遇见拐子了?可她分明死了啊。
玄天门外问斩,她和师父师兄都死了。
吱嘎——
冷风吹进屋门,听着脚步声,似乎是有人进来了。
李大郎撂下斗笠,啐了一声:“妈的,找那妮子的人可真他妈多,为了将人引走老子差点被人打死。”
李二郎迎了上去,声音急切:“大哥,那妮子磕到脑袋了,怕是活不成了!”
“你弄什么吃的,银子!白花花的银子!你告诉我没了?”
两人的声音越听越熟悉,应听秋的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
她回来了,回到了她被拐的时候,这年她九岁。
九岁的孩子也该记事了,可偏偏在这个节点,她磕坏了脑袋失了忆,不但不记得以前的事,还因为伤口恶化一直发高烧。
虽说挺了过来,但因错过了逃跑的时机,最后被卖给一户人家当童养媳。
后来师父看她可怜,花光积蓄将她赎了出来收入门下,可仅仅过五年,她的整个师门获罪,落了个斩首示众的结局。
从康泰二十九年到康泰四十四年,她只活到十五岁。
应听秋咬住下唇,死死压住喉头加重的喘息,她不断平复着心情。
想到被遗忘的阿翁阿母,想到疼他如女的师父……
那边,李大郎对着李二郎一顿痛骂,李二郎不甚服气的嘟囔:“这妮子死就死了,埋了就是,那位夫人本来就是交代要弄死她的。”
听着这话,应听秋精神一振。
等对方挖坑时,她或许有逃跑的机会。
李二郎觉得有些可惜:“这小妮样貌不错,能卖不少钱呢!”
他又有些好奇的问:“大哥,你说这小妮是碍了谁的路,连她婶娘都想要她的命。”
李大郎撇撇嘴:“婶娘又怎么了,又不是亲娘,高门大户的腌臜事多,无非是为了财和权。再等等,再不行就把她埋了,脸也得拍烂。”
应听秋心中那一丝侥幸散了。
等到两人离开后,她睁开了眼睛。
“高门大户”“婶娘”这些词眼冲击着她,前世她忘却一切,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的苦难竟由亲人一手谋划。
应听秋咬紧牙关,对方在明,她在暗,就算逃出去报官也必然会打草惊蛇。
然而还没等她有所动作,离开了两兄弟又折返回来,手中拿着壶和碗。
李大郎掐着一个女娃的下巴,粗鲁地将碗沿塞进她嘴中,黑黄的药液咕嘟咕嘟就灌了进去。
灌完药,两人便不动了,似乎在等药效发作。
等了片刻,那女娃便头一歪,晕倒过去。
是迷药!应听秋心中一凛,再联想到上辈子磕了脑袋后自己一直昏昏沉沉,她可以断定,这两人一定也给她喂迷药了。
很显然,他们的谨慎程度远超她想象,应听秋后背掌心冒出一层层冷汗。
现在就要逃!
在被喂迷药之前,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见兄弟暂时注意不到这边,应听秋微微抬起头,看向门口的方向。
这处房屋不大,因为受伤她没被绑着,反而被单独丢在一边。
恰好,她的位置离门口只有几步路。
轰——
惨白的雷电打的庭院,照亮了少女的脸颊。
借着这道雷光,应听秋瞟到了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一只老鼠在与她静静对视。
好宝贝!
她想也没想一把抓过老鼠,向李家兄弟二人丢去。
“啊!”
老鼠好巧不巧砸在李大郎后脖领处,径直钻了进去
他手舞足蹈扭成一团,大叫:“二郎,快快快帮我。”
在此刻,应听秋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她双手一撑地面,如灵猫般高高跃起。
少女如同卷过的风,她大力撞开门冲入雨夜中。
二郎听到木门的响声,骤然转过头:“大哥,那丫头片子跑了。”
大郎大惊:“快去追啊!”
凭着惊人的毅力,应听秋一路冲到院门,然而看清眼前的场景,她浑身血肉顿时从头凉到了尾。
门从内落了锁。
九岁的孩童哪里能翻越那样高的院墙?
不甘心,她好不甘心!
如果重生早一点,再早一点!
她扯开嗓子,尖锐地哭喊划破雨夜:“救命啊,这里有拐子,救命啊,这里有——唔唔……”
还没喊两声,应听秋被一双大手捂住了嘴拖了回去。
一碗药汤下肚,应听秋失去了意识。
等到给所有孩童都喂完药,两兄弟双双舒了口气。
李大郎拧着眉:“这妮子的性子倒是硬挺,这便不能把她卖到那赵姓人家了。”
那赵姓人家想为家中小儿子买个童养媳,要求长得好,性格乖顺,好拿捏。
但看应听秋磕了脑袋都跑的无比顺溜的劲,他哪里还敢卖给人家?
李二郎眼珠子一转,拍了拍他哥:“哥,最近不是有胡商在这边吗,干脆卖给他们得了!”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两兄弟相视一笑。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所有孩童被统一转移到地窖中。
两人更对应听秋严防死守,几乎不让她有清醒的时候。
应听秋淋了雨,又得不到妥善的照顾,很快发起烧来。
直到这时,两人对她看得才没这么严。
应听秋借着机会与一同被拐的孩童搭话,她将他们的样貌一与名字对上,又将他们爹娘的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若有一日她能回来,这些孩童都是她指认李大郎李二郎的证据。
等应听秋的伤逐渐痊愈,两兄弟迫不及待给她灌了药,将她脱手给了一位胡商。
应听秋再次醒来时,她脚上挂着锁链,正仰躺在一扇骆驼板车上。
一个胡人粗暴地拽起锁链,应听秋反应未及,被他一把从板车拽到地上,吃了一嘴沙灰。
“呸呸……”应听秋吐着口中的沙子。
那胡人瞪着她,说着蹩脚的汉话:“跟着我走,一会儿好好表现。”
一路上的景色让应听秋心乱如麻。
周围的沙漠骆驼,以及深目碧眼的大胡子们都在告诉她——这里是西域。
再一抬头,应听秋被带入最华丽的主帐中。
一股凉意扑面而来,应听秋不由自主舔了舔干涩的唇。
那个带她过来的胡人对着主位上的人行了一礼,还不忘将她也压在地上。
应听秋强压着心头不安,低垂着头听着两人对话。
嘭——
主位上的人似乎有些生气,一脚踹翻了桌案。
桌上的金银玉器胡乱飞舞,有几个砸在了应听秋身上。
嘶,好疼,这人好暴的脾气。
应听秋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我要的是这么小的汉女吗,你看看她猫一样小,被狼吞了都不用嚼骨头的。”
应听秋吞了吞口水。
这是……要把她喂狼,还要剁碎骨头?
上辈子她学过西域话,虽不精通,但能勉强从他的话中辨认出几个字眼。
光是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就一阵绝望。
西域蛮子果然如传说中的野蛮凶残,不堪教化!
上首的少年更失望:“这汉女无半分血性,不及我西域女子半分,这种低贱货色你敢往我面前送?”
旁边的一位侍从瞪着胡商:“还不把人拖出去,小心污了殿下的眼。”
胡商额角直冒冷汗,眼前的少年是漠北王庭王后的次子,在王庭众多兄弟姐妹中行五,名仓央宿真。
王后对五皇子管教严格,更不让女人近他的身。
可,这位主偏偏又要与他大哥比女人。
胡商左右为难,于是拉了个小的来。
眼见着五皇子表情越来越差,那胡商对着应听秋的胳膊狠狠拧了一把,又压低声音威胁她:“装的可怜点,不然出去有你好受的。”
应听秋心中焦急,却不敢贸然出声。左有狼,右有虎,哪边都是死路。
她不吭声,胡商又拧了她一把,这小小的举措被仓央宿真看在眼里。
汉女又瘦又小,脑袋甚至隐隐能看到结的血痂,从仓央宿真的角度来看,她整个人几乎缩在地上,小小一只,像是刚被舔去胎膜的虎崽。
看起来很可怜,仓央宿真却没有心软。
汉人,不都是软骨头,贱骨头。
异族之人,不过玩物,又有何可怜之处。
他眉头皱起:“别在这里打,脏了我的帐子。”
这句话,应听秋全然听懂了。
她咬紧牙关,真是恶情冷漠的坏种!!
横竖都是个死,应听秋反而不怕了。
不过,对于这种高高在上的权贵,不就图个新奇。
眼看着那胡商伸手过来抓她,应听秋猛闭眼大喊:“贵人且慢,真不要我,您可就亏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