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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薇点头答应,旋即反应出不对,“什么让我放心?你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萧景明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像是看穿了她的口不对心,“你怎么说都行。”虽站在阴凉处,热气还是一蓬蓬地往身上扑,姜薇脸颊红霏霏的,鼻尖上都是细汗,他很想抬手帮她拭去,当然也只是想而已。他取出怀表看了看,“我要走了,你回去罢。”
姜薇张嘴欲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穿着老气的白罗杭纺裤褂和黑布鞋,活像个跑江湖的掮客,她意识到这八成也是他刻意为之的伪装。再往前回溯,一些想不通的地方便有了头绪。她不禁在心中默默发问,萧景明,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倒还是一派轻松的样子,上车前回头瞧她,“忘说了,你穿学生装也很好看。”
“……”姜薇扭头就走。
汽车发动机响起,她再次转过头看,那车已绝尘而去。马路上泛着白光,知了有气无力地叫着,或许是热得人心慌的缘故,这骄阳炙烤的世界,竟也带上了几分前途叵测的意味。
方觉夏听她说了此事,只管吧嗒吸着烟斗,沉吟不语。姜薇忍不住问,导演,你不觉得萧景明这人很复杂很危险?
方觉夏长叹一声,往写字台面磕了磕烟斗,“真正危险的是现在的局势,姜薇,他的事你别管了。”
谁都晓得眼下时局不靖,姜薇只当方觉夏不愿谈论萧景明,所以绕开话题。反正消息带到,她便也缄口不提。两个月后,“九一八”事变爆发,举国震惊群情激愤,她才明白方觉夏所言非虚,随着东三省的沦陷,局势是大大的紧张起来了。各大报纸纷纷刊发抗日救国宣言,街上到处贴着抵制日货的标语,反日罢工罢市四起,学生们走上街头游行示威,悲愤的口号响彻云霄,摇撼着这座半梦半醒的大都会。
姜薇刚拍完孔原的电影,看到罢课游行的学生颇为触动,只觉自己演的还不够真实,而同仇敌忾也激起了她的一腔热血,她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正逢方觉夏在筹备抗日题材的动画电影,她便主动请缨加入,学着做一些幕后工作。正忙得起劲时,乔蓓那边却出了事——她在东北的养父母一家在逃难路上被炸身亡。
说起来乔蓓的身世颇为凄惨,她是弃婴,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幸运的是被路过的一对好心夫妇捡到收养,自此把她当亲女儿般疼爱。他们还有个儿子,也是把乔蓓当妹妹从小护到大,所以乔蓓才养成了这副明快活泼的性子。十五岁时,乔蓓随贩皮货的养父来上海玩,一来就被这花花世界迷住了,特别是看过香雪歌舞团的演出后,她对歌舞表演产生了浓厚兴趣,非常向往,硬是使出浑身解数说服了养父母,让她留在上海加入了歌舞团。
她年纪尚小,家里自然不放心,一有机会就托人捎东西来,姜薇都沾光吃过不少东北土特产。今年乔蓓回家过年,穿回来一件成色极好的貂皮大衣,讲是爹妈特意给她留的,还说哥哥订了亲,秋天就要娶媳妇了。漾在小圆脸上的笑容,浸了蜜似的甜,可谁能想到,那竟是乔蓓见他们的最后一面。
乔蓓接到噩耗就要冲去火车站,“我要回去为他们收拾骸骨下葬,再杀几个日本杂碎给他们陪葬!”她这样悲恸冲动,团里众人如何能让她去?于是强行堵门拦住她,几个亲近的女演员按着她苦劝,电报里讲了后事已有叔伯处理,现在大批难民往关内逃,交通拥挤乱成一锅粥,她孤身一个女孩子怎么上路,杀日本兵就更别想了,只可能把自己小命送掉。
乔蓓置若罔闻,一味声嘶力竭地哭叫挣扎,大伙拿她没法,只好找同她最要好的姜薇回来。姜薇匆匆赶到,不及说话,先把乔蓓搂进怀中,乔蓓像个委屈的孩子似地抱着姜薇大哭:“姜薇姐我爹妈哥哥都死了……我在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了……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为什么老天要让他们这样死去……留我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在场的人无不怆然,姜薇更是红了眼眶,将乔蓓搂得更紧,“谁说你没有亲人了,你还有我,以后我就是你姐姐,你就是我妹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姜薇说到做到,当即替乔蓓收拾起行装,打算把她领回大安里同住。既是想好生陪伴安慰,也是方便看着她,虽说乔蓓稍稍平静了一点,没再哭闹着要去东北,可姜薇还是不大放心。
众人散去后,陆望笙来了。宿舍房门大开着,他还是很讲礼数地先敲敲门。姜薇循声望去,和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阴沉沉的天,他头戴软呢帽,穿着烟灰色熟罗长衫,三节头皮鞋,仍是很熨帖的一身,可因为脸色憔悴疲惫,少了素日的温润之气,整个人看上去灰扑扑的。
她有心理准备会遇见陆望笙,只是怔了怔,便道请进。
陆望笙大概已从旁人口中得知她来了,神情也未显出诧异,他走进来,低咳一声,对乔蓓轻轻地说:“你的事我知道了,节哀顺变。”乔蓓倚坐在床头,抽泣着点点头。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满面泪光,眼睛红肿得老高,像两只熟透的桃子。
陆望笙流露出不忍之色,将目光转向姜薇,“你来了。”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烟草味,但他以前是从不抽烟的。姜薇皱一皱眉,抬头看他,目光和语气皆无波澜,“嗯,给乔蓓放一阵假罢,我想接她去我那住。”
陆望笙自然应允,踌躇一会,说:“你……还好么。”
姜薇淡声答:“还好。”
干巴巴的一问一答完毕,二人陷入了沉默。其实她也可以问候一二的,对前不久陆存的病逝,对歌舞团眼下的窘况——她听说财政吃紧,乃至于她久无联络的姑妈姜淑兰,尽管陆望笙从未对外公开过,但她直觉他们还是在一起的。
然而她什么都没问,乔蓓的悲哀压倒一切,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照旁枝末节。毕竟对她来说,他已是隔着重山万水的人了。
陆望笙感受到她的疏离,因在意料之中,他也无话可说,宽慰乔蓓两句便走了。
风从半敞的窗户吹进来,掀起白纱窗帘,对面挂着的月份牌被吹得摇摇晃晃,铜包边磕托磕托地敲着墙,似在应和乔蓓一声声的抽噎。秋老虎发威的时节,空气里不乏燥热,姜薇却只觉从里到外阵阵凄凉。她强打精神站起来,合上行李袋,抚抚乔蓓的肩膀,走罢,跟我回大安里。盼更收到了盼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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