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工是昨天夜里,连夜赶回来的。
一早,他宴请帮过忙的六神姐。一人一根赤豆小棒冰,蹲在市场角落里吸溜。
少年额角处、藏在茂密的硬发下,新窜出来的脓包痘尤为明显。
六神姐脸上还溅了片带血的鱼鳞,她用手肘蹭了,嘴叼着冰棍儿,口齿不清地问汪工:
“去韫城一天,鬼混什么了?”
“上火成这样。”
汪工含糊其辞,忍不住去抠那颗毒痘,疼得嘴一咧。
“别瞎几把打听。”
对面恶狠狠地挖他一眼,一口在赤豆棒冰上留下一嘴清晰的牙印、冻得倒抽一口气。
“你以为老娘乐意管你闲事!”
放空的间隙,汪工往车上装箱,慢慢地“哦”一声。不管最好。
他在清净的早晨抽完半根烟,脑子里还是罗敷那件事乱逛。心不在焉地掐了烟、火光淹在冰棍袋儿里:他说:“我去后儿坪了啊。”
六神姐撸了把袖套。她嗤笑了一声:
“你去个屁。”
汪工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滞在原地。
六神姐折了剩下的木棍,微微抬着眼:“没听说——那家鱼加面馆,歇店了?”
对方指了指市场口的巷子,手里的木棍掷飞出一道抛物线:
“季小哥,昨天在那儿、差点被打残另外一条腿。”
汪工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嘶”地倒抽了一口气,很明显地吓了一跳。
他问:“跟人动手了?”
“跑了。”
六神姐邀功似的,她拍了拍车头、扇得引擎盖哐啷哐啷地响。
“坐这车跑的。你可记着,中午得再请我根绿豆的。”
汪工嘴上答应着,说“行”、说自己不差那两根冷饮钱。
临到晌午,踩着后厢空了的车,却没有再次折返市场。
他急咻咻地给季庭柯去了电话。
通话另一头,憋着声音不吭气儿。
汪工车停在公寓后,老槐树的阴翳下。
试探性地:“风紧,扯呼?”
季庭柯:“……”
晌午,人都窝在店里躲日头。
不过也是片刻后,季庭柯阴着脸色下了楼。
车里开着冷气,烧的不是汪工的油钱。他一个劲儿地压低温度,来来回回地、扫视了季庭柯好几眼。
对方全须全尾地坐着,手肘压着安全带,脸色不太好看。
男人注意到汪工的眼神四处游着,没忍住:
“你往哪儿看?”
年轻人指了指他下身:“哥,小门儿开了。”
是罗敷,刚刚骑在他身上的时候、故意蹭开的。
季庭柯面色更阴,他遮掩着收拾了。
再抬头,对上汪工探寻的目光。
对方的眼睛里,带点震惊、扼腕的意味。
季庭柯冷冷地警告:
“收起你脑子里,那些黄色垃圾。”
他的脸色更黑,翻车上、副驾驶的前储物柜。
扔出几个空瘪的烟盒,好容易淘到一根,塞进汪工嘴里。
汪工的唾液濡湿了烟屁股,对方慢慢地拿下来,别在耳后。
低声问季庭柯:“你试她了?”
季庭柯先是点头,后摇头。
“你猜错了。”
“不是条子?”
“不是。”
“那是什么?”
季庭柯想起罗敷那张被回南天浸湿、又被北风吹皴的脸,轮廓都漉漉地融化。
隔了一会儿,他吐出一句形容:“伥鬼。”
为人仆役,引诱更多的灵魂被吞噬。
汪工一下愣住,顶着季庭柯目光的压力,没有再继续追问。
车里很安静,只有冷气“呼呼”地吹。
直到季庭柯打开了广播,电台调至“FM93”:女主持人刻意扬起的尾音,调子落不下来地播报天气、交通情况,偶尔插播一两条老人保健品推销广告。
他耐心地等,直到跨过那些琐碎,重播早间新闻:今日,应急管理部公布盛泰轻合金工厂铸造井区域发生爆炸事故原因,初步原因分析爆炸系违规作业引发。
据初步原因分析,铸造初始阶段,企业作业人员发现引锭盘与模盘粘在一起,无法自然分离,但没有按规定及时停止铸造、紧急排放模盘中的铝液,而是违规使用金属棍撬压。此过程中引锭盘静止,但下方的牵引系统一直匀速下降,距离持续增大。当引锭盘和模盘被撬开后,引锭盘失去支撑突然坠落,模盘中的大量铝液突然随之下泻,与铸造井中的冷却水接触发生爆炸。因事故发生时车间内还有锯切、热处理等工序作业人员,造成多人伤亡。
近年来,铝加工(深井铸造)环节安全事故时有发生,应以案为鉴,警钟长鸣…
季庭柯按断了广播,他闭了闭眼。
汪工分不清当下暗涌的波涛,只觉得周身被空调吹得犯冷。
“没了?”
“没了。”
汪工欲言又止:“我怎么听说,事故那晚,锅炉前根本没人…”
季庭柯有些厉地打断他:
“汪子。”
汪工一下噤了声。
他反应过来了,别在耳后那根烟取下来,揉烂得不成样子,轻轻扇了一下自己的嘴。
他说:“这样也足够了。”
“事情闹得大,赔得也多,一百多万呢…我们这些人,累死累活一辈子也赚不到。”足够了。
等情绪稳定下来,汪工咽了口气。
“调查结果出来了,得准备返工了吧?”
季庭柯咬着牙,闷了一会儿。
“二期先开工。”
汪工嘴唇抿成道直线,他的心绷得紧紧地:“要回了?”
“回。”季庭柯稍稍顿了一下。
“得回。”
“我回去陪你?”
汪工半开玩笑地,比了个干活的姿势。
“回去…继续烧灰。”
窗外,漫天飞尘,遍地焦土。
季庭柯半张侧脸轮廓俊冷、少寡疏离。
眼神凉浸浸的,直直地逼向汪工——
“别胡闹。”
车窗半开,风粗得像砂纸。
对方面上最后一丝侥幸殆尽。
迟疑地攥了攥衣角:“你要是回去,罗敷怎么办?”
没有问出去的一句是:她万一,也跟着去呢?
一声咳嗽闷在喉咙里,季庭柯颌关咬紧、细细磨牙,薄薄地勾出弧度。
“不用管她。她有病。”
说完,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窗——原本空荡荡的窗户边沿,立了个人影。
她隔着抹花的玻璃向远处望,目光偶尔落在这处树荫。
季庭柯知道,凭罗敷的角度,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车里的自己。
但他直觉,她正在盯着他。
室内一盏黄色的小灯,远远地、像颗缀满酸涩汁水的橙子。
道别汪工之后,季庭柯踩着沉而缓的步伐,慢慢爬上楼。
罗敷还在客厅里。她踩水的塑料拖鞋洇潮老旧的地砖面,留下骨嶙嶙的半个圆。
听到他一声重、一声轻的脚步声也未抬头。倒是掏出了与他初次见面时,被她刻意遗忘在鱼加面馆的背包。
沉重的黑包,掀开滞涩的拉索,女人手伸进去摸,拎出个旧绒布袋子、束口微微松开——长焦段的镜头镶到了单反的机身上,轻轻巧巧提在罗敷手里,像一把上了膛的枪。
长条的日光灯管潮湿腐朽,勉强提了点亮度上来。
“季庭柯。”
她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我给你照张相吧。”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