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二字, 就连虚名都有些威慑的意思。
外边的羽卫对待宁月的方式不再那么粗鲁。
虽然囚室依旧暗无天日,依旧腐臭不散,但宁月也算是有“前途”的人, 到了饭点不止羽卫能吃上,她也有个穿着灰衣的女子拎着食盒给她送饭,比起旁边囚室随便用补气丸吊着命的待遇好上太多。
那送饭的女子身形瘦弱佝偻, 虽然年纪不大但似乎没少受折磨。眼睛上蒙着黑布,似是盲的,虽看她一路从长廊走来,并不影响她行动的样子。但她也应是鲜少遇见往门外抬人的时刻, 正碰上李玉贞差遣来的两名黄衣神侍搬走妇人的尸身。
她没避让开,撞了上去, 尸体冰冷的温度似乎让她很快感知是何物。
她本能地退了退, 直到耳边听不到任何动静,才摸进了囚室,熟练地将食盒里的饭菜摆了出来。
外面的羽卫看了一眼,那菜色比他们好得多了,不免艳羡,却不敢对宁月发作。
只踹了灰衣女子一脚, 灰衣女子吃不住力道, 直愣愣地往前一扑, 险些弄翻了刚摆好的饭菜,就听羽卫在那边骂骂咧咧。
“你个臭哑奴,有这么好的饭菜,你也不知道给爷捎点?!”
灰衣女子“啊啊”两声, 手急切地做着动作像是努力解释着什么,宁月往她舌根看去, 竟是被生生绞断了。羽卫自然也不能真把宁月碗里的菜要来,不过就是想找人泄泄愤而已。
羽卫论起来比神侍级别低,平常受够了猰貐和那些黄衣神侍的颐气指使,能让他发泄的,只有这最最低等的灰衣哑奴了,他们在这里几乎连人都算不上,只是能走会动的工具罢了。看着灰衣女子那难堪的样子,羽卫笑哈哈地走开了。
宁月将灰衣女子扶了起来,灰衣女子虽看不见但一下就辩明了宁月的方向,冲她用手比划着。
【谢谢。】
“不用谢,是我要谢谢你给我送饭。”宁月不想委屈自己,拿起碗筷吃了起来。
灰衣女子大约没想到有人看得懂她比划的意思,这手语都是哑奴间用的,遇事她也只是本能地比划了一下。她虽不解,听着碗筷之声很快地又用手比划了起来,这一次要“说”的话,明显多了许多。
【不要吃饭,饭里下了药,吃了会出事的。】
宁月没想到一个瞧着备受欺凌的人竟有勇气对她说这个。
“可是我很饿啊。”
灰衣女子还想打什么手势,却被宁月按了下去。
“我饿了,吃饭才是正常的。”
灰衣女子愣了愣,冷静了下来,只静静等宁月吃好,把空碗收走。
出门时,正碰上巡视过来的猰貐,他随手翻了翻宁月吃剩的食盒,看着一干二净的模样,虽然放心,但抑制不住一丝莫名其妙浮上心头。
她倒是胃口挺好?
瞥了眼守在门口的羽卫,猰貐沉声道。
“孟厌失职,让人误闯了地宫领罚了二十鞭的事儿,你们都清楚吧。别以为地宫的事儿我管不着,若再让神使费心,你们和孟厌一个也别想逃……。”
“是,猰貐大人。”
地宫羽卫低头,心中却不平。
不过是天天在神使面前献媚的东西,也能和孟厌大人比。
明明整个地宫才是神庙的命脉所在,由孟厌大人总管,他猰貐哪来那么大的口气在他们面前颐指气使。
夜深之际。
长廊之中,传来了不属于羽卫的脚步之声。
“百里和我说了,但你只能在此处待一盏茶,不然会被发现的。我在外面替你们守着……”
未曾熟睡的宁月马上就察觉了这声音是玉贞的。
往里走来的脚步声稳而缓,一直到她的囚室前停下,墙壁两侧的火光将来人面具照得鲜明。
“廿七?!”
宁月万万没想到她辛辛苦苦要找的人自己找到眼前来了。她从囚室里站起身,扶着木栏确认了一遍眼前的人没什么差池,心里一丝悬起的念想总算是落了地。
但真要算来,他们也不过一天一夜未见而已。
“你的手……”
廿七的视线却敏锐地发现,宁月右手四根手指上看着嚇人的深紫色淤痕。
“是谁对你用的刑?”
可能是廿七的眼神太沉,坠得宁月不得不将手指用衣袖掩了起来。
“咳,这点小伤,三五日便好了,不算你押镖不利。倒是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遴选那日你和孟芮都商议了什么?”
宁月怕自己意思表明得不清楚,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我不是说你不能自己逃,只是下次,你可以和我说一声,这样,我就能避免多此一举了……”甚至还麻烦了不必要的人。
面具背后的眼睫颤了颤。
似乎背叛对于眼前的人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与其说她宽容大度,不如说——
宁月这人本质上,不曾期待过任何人,任何事。
既不存希望,又怎会轻易绝望。
“孟芮同我说,只要我在遴选那日,将她藏在厨房搜集的烛油全部撒了制造火势,她便带我一起离开山寨。”廿七迎着宁月的视线,微哑的声线里却是如雨后初霁一般的澄澈透明。
“不过那计划漏洞不小,我知道她没有真心想带我逃出去,不过我看她对你似是有些恻隐之心,便想着或许能反借孟芮之手,带你离开。”
“……你在赌孟芮会带我离开?”乍一听好像合理的解释,宁月越听越觉得处处是漏洞。“你也赌你百分百不会被神庙的人抓到?”
可就按结果来看,他倒是都没有赌错。
只是算漏了那天,她的寒症会发作。
“我运气还……不错。”廿七迟疑了一下,他没预料到宁月会忽然隔着木栏来抓他的手。
那露着深深针口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脉上。廿七仿若被点了穴,一动不动地任由宁月诊脉。
“怎么一日一夜不见,你的脉象怎么如此弱而涩了?之前在孟芮家你起码还有个六成内力,怎么现在就剩……一成了?”宁月皱了皱眉。
“……为了躲避神庙追捕,废了点功夫。”
廿七似不想多谈论这些。他的目光无法从宁月的指尖上移开,就在宁月诊脉结束要收回手的这一刻,被诊治的手反客为主地牵住宁月,腕上微微绷起的经络难得显出一丝强硬。
离近了看,指甲之下血肉被捣得几近分离,虽不淌血,但淤积的血痕仍在溢满整个指缘,依旧让人看着触目惊心。
宁月也愣住,却不是因为疼。廿七的手很暖,掌心又大,轻轻一捧就包裹住她的半个手背和整个手腕。要说他失礼,可他的动作之轻柔,之凝重,好似她成了什么无价珍宝似的。
“我现在就你带离开。”廿七忽然道,宁月似在那一闪而逝的眸光中看到了逐渐冷却的善念。
“离开,怎么离开?”宁月略一使劲,从廿七手里抽回了手。就算她还未了解整个神庙的运作体系,但是也能看出神庙对内部信息看防之紧密。一个一成功力的半残,加上她这个毫无武功的拖油瓶,能成功的可能性太低了。
何况,玉贞还在外面。
那句签文怎么说的来着。
慈悲作引,再入轮回。
她可不想身上牵连了别人的人命。
横竖都是死局,是神庙还是别处也无甚区别,在这里她或许还能看看那摩诃花的真容,又或是能知道那神像为何会与她相像,若能找到灵薇或是玉贞要的账簿那就算她死得值了……
廿七却不这么想,他抽出身边的长剑对准了囚室的铜锁就要劈下。
“会有办法的。”
“哎——”
宁月忙用手挡住,对廿七的信誓旦旦不禁有了猜想。
“你说的法子,不会是你的——东家谢昀吧?”
廿七持剑的手一滞,强行收势,剑刃劈在旁边木栏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剑痕。宁月却知道她心中那不详的预感是猜对了。她用完好的指尖捏着离得过近的剑尖往远处抵了抵,试图将剑和锁分得再远一些。
这微小却执着的气力,让廿七的沉默越发震耳欲聋。
但他的剑尖绝不会冲她。
长剑收回鞘中,宁月松了口气。
“既然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她边说,边用手背朝外扇了扇,做出一种不太让人讨厌的打发手势。“说来也巧,我和你的东家才见过,我和他说了你这镖护得很好,但是可以下次不用再护了。他也同意了,你的酬金照结,争取以后不要遇上我这么倒霉的金主了。”
“他同意了?”廿七哑了半天,终于找回了自己声音,低沉中满是无奈。
“昂……”本就心虚的扯谎一旦被质疑,宁月很容易露出破绽,她捏了捏耳垂,只想让廿七快点离开。“不信,你自己去问他吧。”
廿七:……
问了,谢昀说,他没同意过。
“宁姑娘,你不走,我也不会走的。”廿七似是打定了主意,语气中的倔强,好像就打算今日就这样站在牢门外,等着一会儿羽卫发现她俩,将她俩一块处理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轴?镖钱才多少,你自己的命不要了?”宁月好声催促着。
廿七面具下的唇角一抿,“那宁小姐又为何不要自己的命了?”
“……”宁月叹了口气,“我既非王孙贵胄,也不是侠义英雄,大燕泱泱百姓里,我不过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平民而已,这世间有我无我并无分别。”
“怎么会没有分别?”
就算面具将他神情全都遮挡,宁月好像也感觉到从底下透出来的急切反驳。
“若是没有姑娘,那阳城城外遇到的三人不是走向歧途,就是被扭送报官,再被捉回阳城。而阳城之中若是没有姑娘去引那采花贼,那叶怀音便会成为一个阳城男子茶余饭后的笑料,从此抑郁而终。莲香姑娘更是会在那夜服毒后没有得到诊治,绝望地死去。”
“这世间本也不会在乎她们,可姑娘在乎,所以她们没有走向那个结局。”廿七顿了顿。
“所以……姑娘,非要对世间有分别吗,于我们,不可以吗?”
尽管廿七的嗓音说到最后,发涩又轻。
但宁月还是听清了。
这是她不曾预想过的回答。
那些对生命本身的迷茫和抵触,在这声声直白而明确的字句中被慢慢抚平,而后聚成一团气在喉舌之下,满涨得让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是说我姐姐差一点死了吗?”玉贞不知是从哪里开始听起的,她的脸从暗处走到烛火之下,脸色满是后怕的苍白。“我知她处境不易,我便拼了命地想在紫薇门这里挣些功劳,换得我们姐妹二人脱籍,可人若是死了,这些就没有意义了……”
“没事,玉清她只是身体稍有亏空,养养就好了。”宁月没想到这边没送走廿七,倒是又招来了玉贞。
“怪不得姐姐会送你花簪,原是这样。”玉贞带着一丝释然看向宁月,把心里反复了许多次的任性的话终于畅快得说出了口。“跑吧,哪有把恩人留在这吃人的地方的道理,百里明日要走,我去求他让他带你出去。”
“哎,你怎么也……”
好了,宁月看出来了,现下玉贞也是破罐破摔的模样了。
“算了。”
宁月目光向长廊的入口延伸,素来平静无澜的眼眸里因被掷入一粒细小石子,涟漪圈圈散开,不再如死水一片。“那就一起活吧。”
“不就是个神庙嘛。”
“我们也去坐坐那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