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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府。
  数九隆冬之际,寒风能刮进骨头里。
  桑无忧却将一双手插在雪地里搓雪球,双手被冻得紫红,她忙呵出一口热气暖手,却连她通红的鼻尖儿都未曾沾染便已散光了。
  身后的梅香倚在膳房火盆子旁抱着鎏银的汤婆子,斜眼睨她:“小浪蹄子,净寻这些花招子勾引男人!不是今儿玩个雪塑,就是明儿打个络子的,整个沈府尚且不够你风骚的!你不是喜欢雪塑吗?今儿个不堆出个名堂来,别进屋!”
  桑无忧拿剪水般的秋子睇了她一眼,便老实低下头忙活眼前半人高的雪狮子。
  她明白,梅香这是在找借口要调理她。
  不过是前两日在寿安堂前,梅香那个相好的——老管事长子何云盏,与自己多说了几句话被她瞧见了。
  分明是那何运盏拉着自己不让走,可梅香贯会拜高踩低,不敢找男人撒泼反而在这儿为难一个膳房的粗使丫头来。
  “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儿也敢骑到我的头上来?打听打听,我梅香难道是个好惹的?”梅香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就着一碗膳房的粗茶品咂起来。
  比及道远日暮,天儿更寒了。
  梅香见那粗使丫头只顾着堆雪狮子,她骂了半晌,屁也不放一个,自觉无趣地跺跺脚,抱着汤婆子趾高气扬的朝外院去。
  可巧,远远瞧见前来寻膳的素烟那个死对头,便竖起浑身的刺儿来。
  两朵亭下娇花比肩而过。目色相撞间,似有刀光剑影。
  素烟是大爷沈卿司前些年买回来的贴身丫头,如今已出落得玉立亭亭,面若满月犹白,眼过秋水还清。
  此刻,她蹙着一双好看的眉毛,瞧着眼前不争气的桑无忧,“怎么她走了,你还扎在雪里作甚?”
  见她仍旧全神贯注的拾掇她的雪狮子,素烟更是哀其不争,“就你是个敦厚的她才欺负你呢!满府的谁不知她最擅欺红踩黑,你越软她便像个吸血的叮着你咬!难道她这般的骂你,你也不生气?”
  雪地里,桑无忧眉间似也挂了一轮稀月,透亮的好看。
  她将怀中两颗红彤彤的山楂嵌入雪狮子的双目中,才起身同素烟一同走向膳房里哄的正暖的火炉子。
  “我一直记得我娘的话。她说,生就这个时代,女人更要为自己而活,将别人的目光看的太重,都是庸人自扰。”
  桑无忧将自己失去知觉的手往炉火前送,许是冻得太久,竟感受不到炭火的温暖。
  苦笑间,想起自己那个怪类又无能的生母来,虽说她什么都不会,却教了自己很多异于他人的道理。
  素烟默默噘了嘴,“你自当不在乎,不知道还以为你怕了她。她也就敢在你面前耀武扬威,倘若在我面前拿话刺我,我自然有她好果子吃!”
  “我怎么能和素烟姐姐比?”无忧面上拂过羡慕的苦笑,也让素烟原本笑意盈盈的面上更添一份骄傲。
  无忧十岁被沈府买来,就在膳房里打下手。
  膳房是什么好地方?夏天热的长痱子,冬天冷的长冻疮。这样的日子,她竟不记得自己如何熬过了六个春夏。
  正是这冰火六岁让她知道了世事艰辛,除了主子外,奴婢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最优的自是管家以及近身伺候主子的体面丫鬟,最不济的,就是她们膳房的了。身为下等人中的下等人,若是还不看人脸色,可要怎么活?
  桑无忧早就收了自己的性子,在自己的心尖上生生刻了个【忍】。
  眼下她存了六年的银钱,再过半年便能给自己赎身,再加上多年以来积攒的打赏当了钱,也能在京城郊外买个小院子,寻一个最平凡的男人,生一对双胞胎,安安稳稳过一生,这便是她的理想。
  不大却踏实。
  高门大户的门槛太高,若踩上去,保不准哪天登高跌重、粉身碎骨。
  炭火噼啪作响里,她见素烟流彩暗花云锦裙角波光粼粼,便惯常好着脸。
  “素烟姐姐今日打扮的好生亮眼,连我一个女子看了都忍不住的动心,殊不知有那句悦己者容……咱家大爷要回了?”
  京城传言:沈家长子沈卿司乃是天上北斗双星转世。
  六岁,亭下吟出京城第一赋惊为神童;十岁,登入太子少傅门下;十四岁,行军大会上一箭三雕名满天下;十八岁,成大澧朝开国以来的文武状元名动天下。
  当今陛下赞不绝口,亲赐财宝无数、府院玲珑,王爷请为座上宾,定下与尚在襁褓中长乐郡主的婚事。
  听她提起大爷,素烟面上浮起淡淡羞色。
  前头老夫人同她说的话还尽在耳边,“你是个本分懂事的,又是褚修亲买回来的大丫鬟,他外放的十年你将院子打理的很好,眼下他便要回了,虽说沈家已和永安郡主定了亲,可如今郡主尚且年幼……她等得、我老婆子可是等不得了,就盼着早日见见重孙呢!我说的,你可明白?”
  素烟自是明白的。自她被大爷买回来就已存了念,如今得了老夫人的亲口,更是心儿都要飞上云端去!
  虽说已十年不见沈卿司,可他那清贵桀骜的身影几乎夜夜都在她涟漪的梦里,能做个他的通房丫头,她便已心满意足,若有幸再为他诞下沈家的一儿半女...
  想到这儿,素烟连瞧都不敢瞧对面的无忧,咬着唇泛出奇异的笑:“是说这几日就回的,只是不知是哪一日...”
  大爷院子里的颜色好的女使不少,个个打扮的精致小巧,那点小心思谁不知,想攀上枝头做凤凰?她可不想被那些小贱皮子夺了风头去!
  素烟打量着桑无忧,虽说样貌尚可,却一身粗布麻衣,发间只一素银簪子斜插,连个口脂都未涂,实在粗糙。
  知道她最是个老实本分的,素烟才肯将自己的心事都说与她,心里的忧虑担子在说出来后,顿时轻快不少。
  俩人话了许久,直至掌灯时分,素烟才不舍的离去。
  窗外卷起千堆雪,月已隐去大半。
  躺在梆硬的破木床上,桑无忧拢了拢被,不让冷风钻进她的胸膛,忍着双手龟裂的痛,阖了眼皮。
  睡吧,明个儿还有大堆的活计等着呢!
  此刻的她尚且不知,正是这一个普普通通的明日,会让她原本朴实平稳的人生,从此地覆天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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