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又做了那个噩梦。那个火焰地狱般的梦境。整个凤来堡都在燃烧,人们扭曲着面庞,蹒跚着身子,任由那火焰吞噬了他们的头发,衣服,皮肉,甚至声音。
而子瑜却毫发无伤的行走其间。就像那火不是火,而是绕指溪流,那烟也不是烟,只是晨曦初雾。
跟上次一样的梦境,却又不同。因为这次更清晰,清晰到好像自己可以伸手触及,清晰到她可以感觉到体肤微微发热,甚至,她可以闻到那皮肉的焦臭。
她就这样缓慢地在里面走着,开始她依然是慌乱的,她甚至尝试着去拉一个人,那个人是裤脚着了火,但子瑜看到有哨兵塔的木头掉了下tຊ来,就要落到他的头上。于是子瑜便下意识的尝试去拉他。但诡异的事发生了,当她的手碰到他时,那人便忽的整个人都燃烧起来,就好像子瑜倒了一桶的松油在他身上。
一切只是个梦境。子瑜在梦境中荒诞的提醒着自己。然后她忽然看到自己是裸体的,白皙的肌肤正发着月一样的光芒,如玉般剔透的赤足即便踩在流火上也毫无痛觉。
人们忽然向她蜂拥而来,这让处子的她感到狼狈不堪和惊恐万状。她开始在梦境里发出尖锐的呼声。
人们像扑火的飞蛾一样涌上来,而且真的像扑火的飞蛾一样化为齑粉。子瑜骇然的发现自己成了那火源,那光灯,人们正因为她的缘故而毁灭。他们每每触及到自己的肌肤,便会自燃起来。
这时,她也骇然看清了那些人的面孔。他们都有着白色的眼睛,他们的肌肤都是死灰色。他们跟当日那些追逐她和贾昆的人一样,都是尸人,魔人。他们不是活人。
魔人像嗜血的豺狗向自己涌来,即使被焚化成灰,它们依然前仆后继。所以子瑜只有慢慢的往后退去。
然后,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豺狗群也停止了躁动。
子瑜缓缓的转过身去,然后,她看到了大哥子雄的脸。以及他的断臂。
她便在这一刻醒来。
她感到一些不同。但她又说不清有什么不同。她将手伸到内衣下面,感觉到肌肤像火一样烫人。她忽然讨厌起衣服来,这是前几日姑娘们新进的吴绣,光滑而熨贴,价格又高的离谱,但在那个时刻,她很喜欢。它们使她更加的闪亮,闪亮的让她的客人分不清是喜欢她多一些,还是她的衣服多一些。那个时刻,她中意于这些衣服。甚至心里少了几分被囚于青楼的困惑和愤怒。
越是小的,柔软的,温暖的囚笼,越会深深的困住一个人。所以最终男人总是变成女人的俘虏。她脑子里想到这样的念头,当手继续往下滑时,她忽然厌弃起这些衣服来,这些华贵的衣服只是羁绊。她感到身体越来越烫,便将内衣脱了下来,一丝不挂。
她下了床,屋内蜡烛正燃。她直接走到桌边,将手放在火焰上,一点也不烫,火焰像个精灵一样在她指尖嬉戏,然后沿着她那雪白的藕臂蜿蜒上来,最终像水滴渗入土壤中一样,那火焰便渗入了她的肌肤内。
某些东西正在觉醒。她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这种东西陌生,奇特,而又隐含着巨大的力量。就像是用手指戳破了一层纸,那种力量在瞬间涌了上来,控制了她。
夜沉如水。她推窗望去,她的视野变的奇特深远,即使是几百米的商街人流,即便是在这黑夜里,她似乎也能看的清清楚楚,他们的眼睛,头发,服饰都原原本本,一览无余。她很满意的微笑着,好像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她的项链也开始闪亮,在这暗夜之中,发出幽幽的红光。她看到有很多金色的飞蛾飞了上来,就在这项链的光芒里飞舞。于是她顺着这蛾子的来向看去,她看到几百米的小巷处,站着一个戴着黑纱的女子。那女子正发出一种奇怪的尖锐哨音,像是在召唤这些飞蛾。但却失去了控制,好像是察觉到子瑜的目光,那女子便急急的隐匿开去,消失不见。
这时,她听到了如雨打芭蕉般的敲门声。老鸨走了进来。
“听说夜里有异族放火,烧了好几处跳蚤街的民房,姑娘可得小心一些。哎呀,幸亏是贫民区那等下等人住的地方,要是这里可就麻烦了。”老鸨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瞬间不离子瑜的胴,体。
“有区别么?凡人皆有一死。”子瑜淡然瞄了她一眼,“我想换个名字了,你觉得子曌怎么样?”
“紫玉的名字不是挺好么?”老鸨奇怪的反问道,今晚的子瑜看起来陌生极了。
“我不喜欢。”子瑜冷然说道。紫玉是她在青楼用的假名。
“姑娘不多穿点衣服,小心着了凉。那样可就不能见客了,那还怎么赚钱呢。”老鸨眯细了眼睛,这让她脸上的褶子更深了些,像斑驳的草皮,又将那厚厚的胭脂当了白霜。
“不是异族来了么?金子在异族眼里可能是一毛不值的,要是异族统治了周都,赚的再多,有意思么?”子瑜将那轻纱吴绣拿起,披在了身上。烛光依然能透进去,并在墙上影影绰绰的勾勒出美丽的印象。
“周都这么多的人,异族才有几个?不碍事的。就是死了,抱着金子死的也舒坦。”
老鸨很不愉快的退了出去。即使到了门外,子瑜依然可以听到她的絮叨,“前几天看起来还是心善的主儿,今晚这是撞了邪了。”
也许我该放火烧了这青楼,这污秽之地,子瑜嘴角挂着浅笑,眸子熠熠闪光,谁会在意这里的妓女,老鸨,奴仆,还有嫖客呢,凡人皆有一死,也许火葬是对他们的奖赏与赐福吧。她将火烛拿起,看了半晌,却又放了下来。
次日的中午,小厮又告知有异族伤人的事件。子瑜却只是淡然的听着,看着老鸨担忧客人减少的絮叨,看着红红绿绿的姐妹们犹如见过黄鼠狼的鸡仔的那种恐慌,她甚至连怜悯和同情都懒的伪装,甚至忘了她平常的礼仪,见了周紫陌也未打招呼。
周紫陌经过她身边时,说道:“你的名气现在扶摇直上了,今天这清淡的时日,难得来几个贵客,偏偏这几个贵客,都是点你的名,连我也伺候不上了。”她看到子瑜不理不睬,不由微有怒意,又道:“即便你被捧上了天,也要记得,你是天香楼的人。”
子瑜置若罔闻,轻飘飘的进了雅阁。里面坐了五个人,他们的服饰各异,像是来自不同的诸侯国,但都是锦绣衣袍,烫金镶玉,每个人看上去都非富即贵,中间还有一人看着英俊挺拔,气宇非凡。
子瑜微礼,即席弹了一曲美人颂。这本是一曲郑卫之地流传的少女怀春,渴慕情郎之乐,不知为何,她的手指今日愈发灵活变幻,乐谱之中莫名其妙的被她加了一些音谱进去,若同闺房私语,若同美人叹息,甚至多了些若有若无的呻,吟之声。等她一曲终了,她便看到欲望的火焰在宾客的眼里摇曳盛开。她便心里透亮,这些人,便是自己手心的琴弦了。
“紫玉姑娘。。。”
“请称我子曌。”
“。。我知道子曌姑娘是不卖身的,不过,我想问一下多少金子可以买姑娘的一笑。”那人的胡子修的整整齐齐,他的手指上戴满了五光十色的宝石戒指,身上的丝绸也是色彩斑斓,整个人落在子瑜眼里,恍然如珠宝箱的错觉。
但谁人不喜欢珠宝箱呢,换了任何其他的姑娘,一定想着揭开珠宝箱,看看里面有几多的奇珍异宝了。
子瑜却素面依然,不发一言。待到另一宾客竞价到百两黄金时,她将琴轻轻放到一边,道:“金子虽好,但不合我意。”
“你想要什么呢?”另一人问道。
“我想要什么呢,”子瑜黛眉浅蹙,微微沉抿,道:“诸位可曾听过夜之花的传说。”她见一个宾客摇头晃脑正待作答,便道:“夜之花,是一种可以盛开在黑暗中的奇花,到了白日,它便收敛了花瓣和叶子,但到了夜晚,它却是芳华怒放,传闻其香犹若处女,不沾尘世,传闻其光如同日月清晖,亮彻斗室。”
那宾客点头道:“典书上确实有记载,在异族战争时,此花遍存山野,将那黑夜几乎都变成了白昼。”
另一人道:“姑娘难道是要这花?唯有这花可博红颜一笑么?”
子瑜微微颔首,道:“我相信这花在这世间还是尚存的,凭着几位的财力,要去找到这种花也并非难事。但这花要养活,可就难了。”
“它需要鲜血来养,不是飞禽走兽的血,而是人血。据说,每天需要的人血,需要杯量。”子瑜的眸子轻飘飘的从宾客脸上扫过。然后她止住了话语,低头轻啜清茶。
宾客们面面相觑,有人便嘀咕道,“也许只有周皇,才会养吧。”这时忽然那英气挺拔的男子哈哈一笑,走到了子瑜面前。他盯着子瑜的眼睛看,却从腰间拔出一把镶满珠宝的小刀来。
其他人皆惊。只听这人说道:“这点鲜血,先算是定金了。”他用左手狠狠握在刀刃上,鲜血便流了下来,甚至溅到了子瑜的衣服上。
子瑜便灿烂的笑了起来,一双美眸停留在那人的脸上,问道:“大人何名?”
那人道:“我叫做吴鼎,吴国来的,那里的人都叫我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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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时,子瑜忽然又醒了过来。这次却不是什么噩梦,而像是有虫蚁在她的肌肤上慢慢爬行,很慢tຊ的以至于并未给她带来任何痒的感觉;又像数百只蝴蝶停在她的脸上,轻柔的扇动着翅膀。但在这之下,又是一种不同的感觉,一种警觉的清醒。就像是自己是一个守墓人,警惕着恶灵从那棺材里爬出。而自己的身体,便是那具棺材。
她被这种奇怪的感觉折磨着,一直到了早上再未合眼。而早上小厮的问好,更是让她莫名其妙,“子曌姑娘,该用早点了。”
“谁是子曌?”她讶然道。
那小厮更是讶然,她睁大了她的眼睛,声音却变小了很多,“昨天你让大家都这么叫的?!”
“我这样做过吗?”子瑜疑惑的问道,待看到小厮的面相不像有假,便皱了皱眉,沉思起来。
今天的人们看自己的眼光都不同。子瑜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但众人的眼里多了一丝畏惧,这点她看的出来。她心中忧虑着她的父亲,自己在厢房里坐了许久,忽然想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月中寻桂子,勿令暇掩瑜。
她清清秀秀的写完这几个字。这里面隐含了她的真名。只要把这道信函送到做都城统帅的父亲手里,父亲就会来寻她了。她便是自由的了。她脸上泛起亮光。
剩下的是找谁去送这信件了。天香楼的人都不可信任。她是他们的摇钱树,他们想让她把根扎在这里。
她便想到了朱厌。他是她的熟客了。只是这几天没来。
不过到了夜晚时,朱厌竟又来了。
“我想请公子帮个忙。”待做完应酬和演乐后,子瑜徐徐说道。
“什么忙?”朱厌今夜看起来神采奕奕。
“素闻都城守护李侯大名,心下仰慕,想一睹其英采,是否与世间传说无二。”子瑜道。
“李侯?你还没听说吧。他被抓了。”朱厌好奇的看着她。
子瑜咦了一声,她心底震颤,但面色未变,道:“为何?”
“光天化日下他的手下伤了人,被人认出是异族。所以众人都说李侯私通异族,或者说他就可能时异族的奸细呢。再没有比私通异族更大的罪过了。没人能够救得了他。”
“荒唐!”子瑜气愤的喊道,待看到朱厌质询的目光,便微微收敛情绪,道:“好端端的都城守护,百花令大家都在称赞呢,怎么会变成了异族呢?”
“因为他得罪了人,所以便成了异族了。”朱厌将腿翘起,放在桌子上,酒水翻到洒在他的鹿皮靴上他也混不介意。
“得罪了谁?”子瑜小心问道。她的双眸微阖,眼睫却微微闪动。
那朱厌得意道:“我。他得罪了雍王府。挡了我的路了。所以,他现在沦为阶下囚了。”
子瑜忽然感到反胃的恶心,她急急托辞,回了寝房。将门反锁后,她开始坐在桌前大口的喘气。
前天还是都城守护的父亲,怎么现在就变成了阶下囚?
送父亲入狱的人就是朱厌。自己与之喝酒交欢,为之弹琴奏乐。
她感到身体都在颤栗,是因为恐惧,因为屈辱,更多的是因为担忧。
过了一阵子,她渐渐平静下来。她从袖中取出那个信件,上面写有“月中寻桂子,勿令瑕掩瑜”的字样。她点起一只蜡烛,将信件烧了起来。
贵为代理三公,都城守护的父亲冤枉入狱,那救他的人是谁?只有周皇了。
怎样才能接近周皇?子瑜想起了百花令,百花大会。
只有成为王后,便能救得了父亲了。再大的罪过,周皇都可以宽恕。何况,父亲本就是冤枉的。
离百花大会,仅有半个月了。
她迷迷糊糊的静卧在床,然后她又开始了那种奇特的感觉,那种有虫蚁在她的肌肤上慢慢爬行,很慢的以至于并未给她带来任何痒的感觉;那种像数百只蝴蝶停在她的脸上,轻柔的扇动着翅膀的感觉。但这次,她并没有让自己坐起身来,相反,她任由这种感觉带着,走遍全身,走到自己的心底里去,在那里,在心底深处,她好像看到有一团不灭的火焰,在摇曳发光,那光越来越亮,致使她的身体也透亮起来。甚至,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在漂浮,她听到自己轻唤着一个名字,“子曌,子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