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诚在第二日也并未闲着,对李迒与晁冲之那一夜所聊之事的好奇使他彻夜难眠。第二日,他差天佑带着他写好的请帖送到晁冲之的府上,特意叮嘱要让其在午时务必赏光,他要在中和楼请晁冲之吃饭。
晁冲之果然如约赴宴。
“德甫,今日如何有这雅兴,请我于这中和楼饮酒,想来是有事?”晁冲之上来便开门见山,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相问。昨日才饮过酒,今日又来,岂不是有些反常。
赵明诚哈哈一笑,“叔用,没想到你这酸腐的家伙也有精明的时候。不错,我的确有事找你,不过说起来亦是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先不提它,我们先喝酒便是。”
晁冲之微微点头,此时酒楼之外艳阳高照,人头攒动,街道两边的小贩叫卖声不绝。汴河两岸的河房上有那慵懒的小娘子才堪堪推开闺房阁楼的雕花木窗子,用以短木支撑,取来铜镜以对,对着洒将进来的几缕阳光,施以粉黛,那旖旎温柔的姿态,倒惹得汴河中往来的船只上的富家纨绔连连称赞。
二人相对而坐,闲谈着彼此对汴京城的感悟与心得。晁冲之觉得汴京城的繁华是一种人人看得见的表象,在其内里阴暗之地,却是蛰伏着一只巨大的猛兽,猛兽可吞噬万物,包括人心。赵明诚笑晁冲之妖言惑众,让他出去可不要乱说,若被潜伏在汴京城的皇城司的爪牙听见,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酒过三巡,闲话也叙的差不多,赵明诚见时机刚好,便话锋一转,对晁冲之说道:“叔用,昨日李迒小弟,你觉得如何?”
晁冲之不知赵明诚这话的用意,但对人以诚,这是他的处事原则,便道:“李兄虽然年未及冠,但实在是一位赤城的少年,而且思维敏捷,只是从其谈吐来看,恐怕学识不足,想来静不下心来读书。”
“是了!英雄所见略同。”赵明诚放下酒杯,“李迒小弟亦是出身书香门第,其父李格非文才一流,只是时运不济,说来也巧,李格非与我父亲如果在朝堂上相见,肯定是互相看不顺眼。”
“这些都是朝廷上的事务,按说我不该多嘴,不过苏东坡和王半山的出发点,在我看来,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但世事难料,王半山的变法竟然最后演变成朝廷两派的互相攻讦,让无数忠臣良将都折戟在这一滩污水中,着实可惜可叹!”晁冲之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情绪到时,饮了一杯酒,骤然默不作声了。
赵明诚见状,知晓他内心本是忧国忧民的,如今挑起这个话题来,本欲是要将话头引到李迒身上,好通过李迒打探其姐姐的消息,不料惹得晁冲之这好一番的议论,着实令他懊恼失悔。
于是赵明诚打趣道:“叔用,今日只谈风月和趣事,不谈朝堂,免得扫兴。”
“对,对。不谈朝堂,只谈风月,请。”
二人对饮了一杯,及至赵明诚又说:“我有个想法,想让叔用你为我参详参详。”
“噢,有什么你尽管直说。”
“是这样,你我和李迒小弟十分投缘,按说他的年纪也不算小,如果再这般混两年,以后科考恐怕无望,你师陈师道老先生,可是17岁就中了进士,当真是才华无双,李迒纵然不能这么比较,却也不能荒废时光。”
晁冲之闻言微微点头,“你说的不错,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总不能一直做一个纨绔,那么,德甫的意思是?”
“太学!”
“原来如此。”晁冲之一听便做了恍然大悟的模样。
“是了,就是太学。本朝太学府的入学条件降低了许多,只要是八品及以上的官宦子弟,都可以进入学习。李迒本身就有资格进入太学府,之前可能一直在济南,加之年纪尚小才一直没有来汴京进学,如今我这个做兄长的,要为他打算打算。”
“嗯,这倒是正途。那么,”晁冲之说,“昨日我和李兄已然约好,寻日后他会来寻我去踏青,到时候我差人去通知你,你也一起。”
“这,好是好,可却不合礼数,李兄并未邀我,我这不请自去,是不是唐突了?”赵明诚故意这般说,脸上露出很是为难的神态,实则他自然是很想去的,因他隐隐料到,踏青一事,恐怕李迒的阿姐也会前去,故而脑海中早已憧憬踏青时再见令他魂牵梦绕的仙子可人。
“哈哈,德甫,这可不像你了。你平日里放浪不羁,如何谈起了礼数,况且你去亦有正事,又在郊外踏青野游,就算是偶遇,亦有不可,你不必多虑了。”
“是了!叔用说的极是,到底是我思虑过多了,显得做作。那么,”赵明诚忽而小声地问,“李迒小弟可有说,还有谁踏青同游?”
晁冲之哪知赵明诚腹中的用意,不假思索道:“李兄有一位阿姊,闺名叫做清照,到时也会一并来。”晁冲之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绕是以他豁达的性情,也羞于启齿,并未告知赵明诚此次踏青的一个目的,就是他有意结识李迒口中的这位才女阿姊。
“清照。”赵明诚呐呐自语道,“这是取自王摩诘《山居秋暝》其中的两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取了‘清’和‘照’两个字,意境高洁质朴,很是不错。”
“哈哈,被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就想见到这位神秘的李家大姑娘了。”晁冲之笑着,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赵明诚亦笑着,但未说话,看着窗边落下了一对身材小巧的雀儿,唧唧喳喳叫着,互相依偎,好不欢快。
二人饮酒作罢后,由各自的家仆领着下了楼,并坐上提前预备好的小轿,各自回了家。
济州的钜野县因上古九大泽之一的大野泽而得名,是春秋鲁哀公“西狩获麟”之地。据《春秋》记载,鲁哀公十四年时,由于久闻大野泽四周出没众多的珍奇野兽,于是便带人在春季万物繁盛时来此打猎。打猎进行的很顺利,忽而叔孙氏的一名家臣一箭射倒了一只野兽,其长相极为怪异,牛的尾巴、马的蹄子,鹿的身体,头上还长着长长的一对角。大家都在惊奇之间,孔子听到了消息,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对着这只野兽反复查看,最终确认这就是传说中的麒麟。
麒麟乃传说中的神兽,出现便意味着天下安宁吉祥。本是十分高兴的事,但麒麟早先被箭所伤,没过多久便因伤死去,反而成了一件不祥之兆。鲁哀公问孔子该当如何,孔子建议把麒麟就地埋葬,并筑高台加以抚琴歌之以作哀悼。这便是“西狩获麟”的传说由来。
山东承春秋鲁国之遗风,又是孔圣人的故土tຊ,文人墨客层出不穷,文脉底蕴雄厚,出了许多书香大家,晁家就是其中之一。
本来以诗文显闻天下的晁补之,如今却独坐在家中唉声叹气,脸上的愁绪更是遮掩不来,在院中几朵艳丽的芍药衬托下,显得格外突兀。
“父亲,自打上元节从汴京回来,你就四处奔走,如今春暖花开之季,倒闲居在家里不出门,整日的唉声叹气,娘亲看着也不是滋味,她让我来问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位年纪在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走到晁补之的身旁坐下缓缓说道。
“是少辅啊,爹没事,只是有些忧心烦闷。”晁补之叹道。
“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与儿子听听,或许我能帮您解忧。”
晁补之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儿子,本来想将其赶走好让自己独自清净,但一想到他那一句“先前自有周郎计,而今方知老臣心”的诗句,便知晓自己的儿子是有“周郎计”在身的青年俊才,或许自己忧心之事告知于他,能有意想不到的处置,即便不能,亦当我自己排遣了苦闷。
想及此,晁补之便收起脸上烦闷的神色,郑重其事道:“我不是为自己,是为你阿叔。”
“哪个阿叔?”晁少辅问。
“还能是谁,你冲之叔!”
“啊,啊,是他。阿叔他怎么了,我记得不错,他此时应该在汴京,难道闯祸了?”
“多心了,你阿叔那样子人物,能闯什么祸事。”
“那么,”晁少辅不解道,“既如此,父亲倒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晁补之点头,便从头到尾将上元节在李家的情景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晁少辅,包括那一百万钱的聘金。
“一百万钱!”晁少辅“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李世伯何时变得如此势利,这亲不接也罢,父亲何须担忧。”
“你坐下!”晁补之厉声道,“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
晁少辅一脸不情愿的坐回了原地,忍不住说道:“父亲,这件事,阿叔知道吗?”
“我并未告诉他,他也不知道我去提亲一事。”晁补之回答。
“咦!”晁少辅惊道,“这就奇了,缘何父亲为阿叔说媒,却不曾告知阿叔,这算是哪门子事,我不懂其中道理,还请父亲解惑?”
“这其中的道理,你且听我说完,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