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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眼底氤氲,让她低眸浅笑,让她记得人世间最美的一瞬,在他眼中映出她的影子。
妆容精致的妇人失魂落魄,膝盖跪地朝她靠近,把她强抱进怀里:“妙妙,我们找到你了啊。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停止过找你。跟妈妈回家吧,我们一家人,我、你爸爸、你妹妹,我们四个人,重新回庐山,回我们的家乡,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路斌平仓皇地从口袋里掏出照片,颤抖着手指给她看:“妙妙,这是你妹妹。你们很像,真的很像。”
见甘陶毫无反应,他又讪讪地把照片放回口袋,搓着手,抹了把眼泪:“本来是想带知景一起来的,她……她跟朋友去旅游了,还没回来。不过没关系,等我们一起回去,你就能看见她了。”
“我不回去。”甘陶面无表情地拒绝。
梅芸怔怔流泪,路斌平急了:“妙妙,你是不是担心你爷爷?我们可以把他一并接走,出钱给他治病,让他安享晚年。我们一大家子人,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甘陶摇头,慢慢起身:“我的家乡,在江城。我的亲人,是那个疾病缠身的老爷爷。你们的女儿,不会受得了突然出现的我。”
梅芸哽咽:“妙妙,那是你亲妹妹,怎么会无法接纳你……”
没有人能马上接受突如其来的人分享自己早已得到的宠爱和关注。
人性本如此。
而故乡,并非只受血缘牵绊。
这一秒,她眼前是路斌平焦急解释的面容和梅芸从未停过的泪眼,但脑海中却浮现了魏孟崎的影子。
那年雪夜,他们约会看了场零点电影,她困得不行,在电影院睡了大半场。迷糊中被他拍醒,说电影结束,该走了。她有种被吵醒的闷气,闭着眼哼哼唧唧不肯走,魏孟崎哭笑不得,最终背起她在飘雪的深夜一步步地走回了家。
那个夜晚,仿佛走过了大半个时光,大半个人生,就这样走进了她未来的生命里。
以至于往后的每个雪夜,她站在城市街道,都会想起那夜,有个男人背着她穿过大小街头,穿过绿灯马路,穿过彼此最美好的岁月,一步步走向期待的幸福和温暖。
还有那句耳边的低喃:“跟我回家。”
仿佛最近的所有的事情,都在冥冥之中,串连成一线。
她也终于明白,故乡,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域名。
它是一种情的羁绊,爱的寄托,是根,是心。
如果把故乡拟人化,那么老画家就是她情的羁绊,是根,是生长的土地。
魏孟崎就是她爱的寄托,是心,是美梦的指引。
甘陶踉跄地离开餐厅,怯怯地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灯光璀璨的不夜天,不知皈依何处。
她猛地回头,张开双臂,抱住泪眼蒙眬的梅芸。
气息刹那凝滞,那几个字仿佛千斤重,压在喉间,提不起,道不出。
“再见,妈妈爸爸。我从未怪过你们,往后……各自珍重。”
滚烫的泪意汹涌澎湃,积淀良久,一泻而下。
她对路人投来的怜惜诧异的目光视若无睹,不知前方是何路,只是走着,走着,走着……
“甘陶?”电话那头,他的嗓音压抑着起伏的情绪,沉而沙哑。
她换了好几口气,才鼻音重重地低声应了下。
他缄默,隔了十几秒,才问:“你哭了?”
泪水肆横,她用手背一遍遍抹去,擦不干:“我今天,不找你拿书了,过两天吧。”
他又问:“为什么哭?”
甘陶吸了吸鼻子,撇嘴:“女孩子经常哭,高兴也哭,难过也哭,况且你这样问很没礼貌……”
“你从没告诉过我这些,”他声音很紧,很低,“在我身边,你从未哭过。”
甘陶内心又暖又酸地想笑,这一笑,眼泪飙出,她掩饰地一咳:“幸好你没见过,我哭起来不好看,又难哄,也许你当初瞧见,早就跟我分手了。”
她胡乱地抹脸,岔开话来:“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先挂……”
“你在哪里?”他紧追着问道。
“在外面。”
“去哪儿?”
“嗯……回家吧。”她这才脚步停住,像只困顿的幼兽迷茫地环视四周。
方才心绪杂乱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拐了几个弯走了几条街,不知如今身处何处。
无助、孤独、落寞,巨大的空洞笼罩着她。
甘陶咬唇,泪水洇出眼眶:“不说了,我先找车。”
没等他回应,她挂了电话。
应付迷路最好的方式,就是往回走。
她难以坚持地半弯着腰,死死抿着唇,捂脸抽泣。
哭够了,缓住了,复而直起身子,双手一抹脸上水渍,原路折返。
黑漆小道,行人无几。
路灯昏白,拖得人脚下长长一道影子。
魏孟崎就站在她十米左右的距离,手机荧光未灭,安静地走过她来的每一步。
毫无怨言,沉默跟随。
等她哭完了,接她回家。
当夜,她从搬家旧物中翻出几个落灰的大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一点一点重拾旧忆。
大部分是老画家曾经的画架、颜料、画本和一些旧书。
甘陶一页一页地翻着画本,将每一幅画都细细看上一遍。那些寂静流年里的每一幕,都重又浮现在她眼前。
午后阳台,老画家坐在画架前画画。小女孩儿搬过自己的小板凳,安静地坐在阳台的小方桌前写作业,有时困得不行,直接身子一歪,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阳光浮动,老人温和慈爱的眉眼,女孩儿乖巧柔然的睡颜,成为一幅幅画中绚烂的着笔。
有水渍,在泛黄的画纸上洇开。
一页,两页,三页……每一页,都有她,都是她。六岁,十岁,十五岁……吃糖的,上学的,跳舞的,生气的……
这本画册,记录了她和他生活的一颦一笑,一点一滴。
他的爱沉淀在褪色的画本里,沉淀在苍白的发丝里,沉淀在消退的记忆里,沉淀在悠悠的岁月里。
小学课堂上,白裙的长发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我的家。
“小朋友们,你们认为,家是什么呢?”
大胖率先举手:“家就是有很多红烧肉的地方!”
全班指着他哄笑。
小宇正儿八经地答:“家就是房子,我们可以住在里面,可以遮风挡雨。”
娜娜羞涩地攥着小裙子,站起身:“家就是爸爸妈妈还有我,生活在一起。”
老师满意地点头,目光移向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发呆的甘陶。
“甘陶,你觉得,家是什么呢?”老师温和地提问。
甘陶的眼骨碌一转,她想了想,认真地说:“家是爷爷的画,家在爷爷的画里。”
老师凝目,又笑:“哦?为什么?”
甘陶嘟嘴,抓了抓脑袋,眉头紧锁。
大胖先带头笑了起来:“她自己都不知道!”
全班跟着嬉笑,甘陶涨红了脸,回头噘嘴瞪他。
老师敛笑,教育了大伙。
一片安静中,甘陶鼓起勇气,充满自信:“因为爷爷的画里都是我。”
家就是——
有你爱的人沉默等候,爱着你的人从未离开。
和魏孟崎交往时正逢大三实习,隔壁班方伶烟找她合租。二人曾选过同一门选修课,互相认识。
直到魏孟崎开着车来接两个小姑娘去吃饭时,她才知道,这个在楼梯拐角撞到的男人,竟然是方伶烟的表哥。
一来二回,两人也渐渐熟络,存了对方的手机号。
夏夜闷热难耐,时常睡不安稳。那晚,方伶烟很晚才回公寓,半夜甘陶被热醒,迷迷糊糊间听见厕所有动静。睡意蒙眬间,手臂被人晃着。
方伶烟瘫软在她床头,气若游丝:“陶陶,我难受……”
手忙脚乱的半夜,路边打不到车,她唯一想到的人就是魏孟崎。
很快,方伶烟被送进急诊挂水。
长凳上,甘陶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因为太着急,她只在吊带睡裙外套了件中袖小外衣,拖鞋也半路跑掉了一只。
狼狈又凌乱。
甘陶缩着腿,低头和魏孟崎并肩坐着。
魏孟崎瞧着小姑娘缄默不语的模样,估摸着惊魂未定,安抚道:“别怕,已经没事了。”
她抿抿唇,点头。
“走吧,我先送你回去。一会儿伶烟的父母也来了。”
甘陶迟疑半秒,双手揪着衣领,起身,睡裙刚到膝盖。
魏孟崎刚就余光瞥见,她的睡裙坐着已在膝盖之上,露出大半截白皙的肌肤。
她揪着外套的衣领,但还是可见露出的脖颈和锁骨,发丝微粘脸颊,眼底惊慌未消,苍白的脸色和被咬得充血的唇……
有一股少女凌乱的风情。
他喉咙一紧,垂下眸。这一瞟,发现了她的鞋子。
只剩一只拖鞋,另一只脚光溜溜地贴着地板,白皙可见青色血管的脚丫,小巧玲珑,脚趾微蜷。
瞥见他盯着她的脚,甘陶窘迫,臊意爬上耳梢,腿不安地向后缩了缩。
“你这样,怎么走回去。”一开口,蓦地发觉嗓音沙哑。
“没事的。”甘陶眼神忽闪,心底祈祷他别再看了……小声回应,“就这样走吧。”
岂料他没动,她也不好意思先迈出腿。
就这般干站着,瓷砖地板透来的凉意从脚底直蔓上全身。
他突然道:“你的脚太小,我的鞋穿上应该也不好走。”
愣了三秒,甘陶明了他话中所意,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没这么娇贵。”
她怎么好意思穿他的鞋,让他光脚走回去……
况且这不过小事一桩,夏夜炎热,没有鞋也无关紧要。
魏孟崎淡淡笑了:“女孩子无关娇贵,都是需要疼的。这时我要是让你直接这么走回去,未免太不绅士了。”
甘陶张了张唇,正欲解释,就听他低声询问:“是我背你,还是抱你?”
她的手攥着裙边,心怦怦怦快要撞出胸口,两颊升腾起红云。方才还心中嘟囔医院的空调凉飕飕,现下又禁不住背后燥热。
后来回忆,她不懂少女的初次心动,究竟来源于让男人看到了她露在外的脚,还是那句“女孩子无关娇贵,都是需要疼的”。
小姑娘脸皮薄,犹豫不决,尚未吭声。
魏孟崎叹了口气。
甘陶只听耳边传来一声低语“冒犯了,见谅”,一只手臂隔着睡裙丝滑的裙料扣上她腿弯,将她打横抱起。
甘陶心一颤,下意识双手揪紧他白色T恤前襟。
魏孟崎垂眸看她,又一眼,他呼吸一滞。
原本紧揪着外套衣领从未放开过的手,此刻正攥着他前胸衣服那块布。
外套领口散开,露出睡裙V领边缘,往下,随着呼吸起伏的白,犹可见少女玲珑的曲线……
魏孟崎头皮发麻,只觉得呼吸间盈满她身上不知哪儿传来的甜香。
手中的绵软温热,鼻尖的隐隐甜香,她呼出的,扑在他锁骨处又细又小的湿热气息,还有刚才胡乱的视线扫到之处……
种种细枝末节,在他脑海里织成不可描述的画面,四下乱窜。
二十八快三十岁的人了,情场上也算春风得意,阅人无数。现下倒像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似的,回到初次接触男女性与爱的懵懂心跳岁月,脑海中闪过光怪陆离的梦境片段,那些手和大腿,脸和嘴唇……
还是个在读书的小姑娘,魏孟崎你能不能别这么龌龊。他心下暗骂,脚步加快。
这一路,从医院走到停车场,他喉口干涩,后背早已湿透。像屋内停电,无数个被闷汗热醒的夏日午夜。
与魏孟崎之间的关系,好似已经超过了她的预期。
从长南之旅到亲生父母重逢,他在她心中某种刻意深藏的情感,越来越不受控制。
甘陶闭眼,有几分挫败。其实根本无法掩饰,不坦诚,反而漏洞百出。
她确实,在想他。
又放任自己,献出了真心。
他的公司她以前也来过,记忆尚未生疏。
进门前台处,她敏锐地嗅出氛围不对。具体在哪儿,细说不上来。
前台小姐僵硬扯着的笑终于有了转移的地方,礼貌地询问:“小姐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甘陶余光瞥见身边还有一个高挑的戴墨镜的女人,她点头:“约了五点,和魏老板见面。”差点脱口而出“魏孟崎”,但魏总……着实叫不出口。
总恍惚把他喊老了二十岁。
前台小姐微不可察地瞄了墨镜女人一眼,目光投向甘陶的瞬间仿佛吁了口气:“请问小姐贵姓?”
“甘。”
“甘小姐,这边电梯直上二十二楼,老板在办公室等您。”
甘陶道了谢,浑身古怪地离开。
电梯门关上只剩一条缝隙时,倏地像同级磁铁相斥般朝两侧推开。
踩着高跟鞋的墨镜女人施施然走进,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站在她身侧。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氛围不对和浑身古怪,很大程度同这个墨镜女人有关。
电梯的数字缓慢上升。
高跟鞋往前踏了两步,墨镜女人背靠墙面,直面她。
“你是魏孟崎现在的女朋友?”直截了当,清高且傲慢。
甘陶瞥了眼此刻已摘掉墨镜的女人,唔,餐厅里的那位貂毛红裙美人。
女人眼中燃起尖锐的光,带着不甘和恨意:“我就知道,他又有新欢。谁知越玩越回去了。”
甘陶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如果让魏孟崎的前女友们聚餐,会不会有高中两三个班的人数?
甘陶不是没遇见过魏孟崎前女友的尴尬场面。
某次,她陪着他跟朋友吃饭,就在西餐厅撞上,他前女友的现男友又跟魏孟崎工作上认识,两人相视一笑,谈吐得宜,神色自若,完全看不出痕迹。
后来重回餐桌,听他朋友调侃才知道,那个女人竟然是他前女友之一。
真像一场情场高手之间较量的大戏。
魏孟崎却漫不经心,无心理睬的模样,还凑过来问她要不要加甜点。
只能说,萝卜白菜他都尝了个遍,前女友们的品性不一,倒也不奇怪。
只不过那个“玩”字,倒真真扎心逆耳,让她不得不抬眸望去。
甘陶淡淡回之:“我不是他女朋友。”
按理说他们两年前就已分手,魏孟崎虽说要追回她,但是形式上她还未给回复。
电梯停在十三层,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平头男人进来,按了“18”。
狭小的空间恢复寂静,还有细小的微博刷新的声响。
甘陶不紧不慢地盯着电梯的数字,那道凛冽的视线如狗皮膏药般黏着她不放。
倏地,响起女人两声突兀的冷笑:“倒贴的我见过不少,佯装清高又寻上门来的,你也不是第一个。”
甘陶眉心拢起,再怎么心胸宽广的人,听到尖酸刻薄的话都会不顺耳。
那平头男人原本低头默默看手机,横空而降的一句火药味十足的话,让他愣了片刻,把手机收进了口袋。
一动不动,大气不喘。
十八楼一到,那男人跟脚底抹油似的,大步流星地走了。
伴随着剑拔弩张的气焰,甘陶默不作声忍到二十二楼。
这还没迈两步,一股大力强硬地拽住她手臂。
扑面而来的香水味让甘陶不适地皱了皱鼻子。
“姐姐是过来人,奉劝你一句。魏孟崎这样的男人,你和他玩不起。他有过多少女朋友,每个女朋友能交往的时间有多长,你恐怕都不知道吧?”
多么自以为是的一段挑衅话语。甘陶嘴角轻抽,瞠目结舌地跌进了恩怨情仇的八点档肥皂剧现场。
她探手,将女人攥着自己手腕的五指掰开,冷漠地瞟对方一眼:“你的‘金科玉律’,我记住了。但请你别逮住一个人就浑身乱散发自以为女主角的气焰。”
甘陶吐出二字:“很、烦。”
女人脸色陡然铁青,不可置信地抿唇紧盯她,眼底倏忽蹿起一团火。
甘陶双手插进口袋,往前走了两步,又折返。
“你知不知道,魏孟崎最讨厌哪种类型的女人?”凑近对方耳边,她浅笑低声,“死缠烂打,紧追不放,无理取闹。很荣幸,这三点,你都符合。”
面前人完全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怒发冲冠。
甘陶毫不避讳地直视她,往后倒退几步,弯起嘴角,才堪堪转身。
很快,如她所料,手腕又被扣住。
这次是愤怒的力度。
她刚一甩手,余光就扫见一个带风的手掌落下。
甘陶眼神一暗,电光石火的一秒,有人截住了那女人的手臂——
“闹什么?”
很沉很低,夹带怒气的一句话。
话音的主人,自然是被万千女性惦记的男主角——魏孟崎。
只不过,甘陶下意识的对抗反应也很快砸在了女人身上:
就在魏孟崎英雄救美、拦下手臂的同一时刻,她抬起腿,朝着女人的膝盖狠狠踹了一脚……
打人,踹;拉扯,踹;反抗,踹;逃跑,踹……
完全是从小到大习惯的——应敌对策。
前女友的嚣张跋扈,她应对自如;魏孟崎一出现,她脖子一缩,毫不争气地趁乱溜了。
他的前尘旧事烂摊子都没处理好,她着实不想闹心气闷地插一脚。
主要是,被围观真的糗死了……
张潮收到小道消息,连电梯都等不及,立即从十八楼走安全梯匆匆赶上,擦肩而过一脚底旋风的小美女。
他定睛细看,不正是刚才电梯里的……
张潮倒吸口凉气,颤着手拨电话,不停地朝下张望,来回踱步:“快快快告诉老大!‘灰姑娘’跑了!”
从安全梯下到十五楼,甘陶又转到回旋楼对面的电梯。
完全没被抓到。
公寓今晚是不能回了,谁知道他会不会使苦肉计在楼下等她一晚,又骗取她的同情心,哼。
福利院也不行,完全暴露的地址。
思索片刻,她让出租车直接把她送到海珠家。
海珠笑得前俯后仰,跌躺在沙发上:“好精彩啊!我就喜欢听这种狗血段子。”
“生活往往比段子更狗血。”
“欸,对啊!我最近半夜都爱看吐槽君,真是天雷地火层出不穷,特搞笑……”甘陶不敢作声,海珠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老宋端着水杯从厨房里出来,幽幽地瞥她,灌了口水:“手机藏在枕头底,等我睡着了就偷偷看是吧?”
甘陶手背挡脸,掩饰地轻咳:“我去上个厕所。”
海珠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着她就往主卧溜,逃离“侦查”现场:“去主卧,有卫生间,今晚我们一起睡,老宋睡书房!”
主卧里暖气熏然,甘陶侧身躺在被子里看手机。
海珠敷着面膜,掀开被子上了床,一张脸凑在她肩上。
“喂!心脏病就是这么吓出来的。”
海珠手轻拍脸颊,吐字不清:“干啥呢,莫非是水晶鞋掉了,王子揣着鞋要四处找你吧。”
甘陶刚开机,来电提示短信就响个不停。
心慌、内疚、烦躁,总之,是一个五味杂陈的深夜。
很快,他的电话打来,手机嗡嗡嗡振动。
挂了,再打,又挂,还打。恶性循环,没有尽头。
海珠偷偷一笑,按了接听。
那头呼吸声很重,语气似有恳求:“甘陶,见见我,我就说几句。”
她恍惚,以为听错:“我准备睡了……要说什么,明天再说吧。”
“一面,就一面。”
“我不在家,在别人这儿……”她小声回他。
眼前仿佛能浮现他站在楼下,寒风瑟瑟,望着她窗台的模样。
情绪泛滥,她闭了闭眼:“我没生气,就那场面,太尴尬了……我才走的。你先处理好你的事吧。”
她真没多大愤怒,顶多憋屈了些,平白无故对上诡异的挑衅,搁谁都心烦。
况且她也没有立场耍小脾气闹变扭,名不正言不顺,还臭脾气甩上天,这作得也忒离谱了点……
他顿了顿,哑声问:“她有没有……”
她猜到,打断:“她没伤害到我。女生间就是嘴上攻击,今天她要真打了我,我也会还手的。”
对方倒是没打到她,但她那一脚还是踹出去了……
唉,人在做天在看,不怪她正当防备,肢体比脑子反应快。
“我跟她早就分手了。”他低声解释。
“嗯,我真没怪你。”
呼吸轻闻,双双缄默。
“你是不是在我家那儿……赶紧回去吧,很晚了。”她扯起被子蒙过头,声音似在水中闷而模糊,“我挂了。”
倘若她真逐一计较,怕是被自己疑神疑鬼给烦死。
这样的男人,她从初见便知,若是针眼儿的小心,根本爱不起。
一语及此,黯然叹息。
黑夜中,他的声音有种凭栏夜雨听风声的寂寥:
“我只求你,别再躲我,别让我找不到你。”
翌日清晨,收件箱里躺着一条凌晨两点十七分的短信,来自:魏孟崎。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足足怔忡五分钟——
“正因是你,我们才能再重逢。”
年前几周,她安排了郑鹏奚最后一次会谈。
十六岁的男孩儿由母亲陪同,样子看上去精神不少。
刚坐下,郑鹏奚迅速从包里掏出一张蓝白底成绩单,递给甘陶。
他神采奕奕:“我这个学期班级进步了十八名,年级排名进步一百五十三名,而且语文作文还被老师表扬了!”
“我一直对你充满信心,你不过是青春期少年们都有的烦闷心理无法疏解,调整好了状态,不比别人差。”
郑鹏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底满是期待:“那……”
甘陶也正踟蹰着如何同他说起此事。
白炽灯光淡而朴素,悬于头顶。
成绩单投下的影子在桌上,仿若洒了小块墨迹。
她说:“答应给你的奖励,绝不食言。就是现在要和你商量一下,小小地换个奖励。”
郑鹏奚双眸的光顷刻熄灭,眼角一沉,心中所想全现于面容上。
甘陶对这堪比六月变天的脸色无奈想笑,到底是年轻:“你先听我说完。我手上有一套二〇一二年‘重岸’系列的精装版,共九册,买来收藏的。崎君最新的单行本,因为一些原因,可能无法送给你,但如果你愿意,这个系列……”
“我愿意!我愿意!我想要这个!”男孩儿激动得一跃而起,方才低迷阴暗的情绪一扫而空,兴奋得掀梁揭瓦都不为过。
甘陶扶额,为死忠粉的力量折服:“你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书顺利送到郑鹏奚手中,她年前最后一个个案也圆满结束。
倘若早就允诺送他“重岸”精装版系列的漫画,而不是最新单行本,会不会就遇不上那日烦躁闹心的事。
但世间,哪有这么多“倘若”。
就如她在初雪夜那晚没叫滴滴,或是叫早叫晚一刻,都不会再与他重逢,也不会有余后故事。
也许他真的就被她静静地埋藏在心底,她就同分开的这两年一样,过着循规蹈矩、毫无波澜的日子。选一个老实过得去的人,谈谈恋爱,结婚生子,平凡地走完一生。
每每午夜梦回,半梦半醒间,脑海中或许会闪过支离破碎的零星片段,侧身凝望身边熟睡的丈夫,刹那间忆起他的背影,惘然不得语。
让她眼底氤氲,让她低眸浅笑,让她记得人世间最美的一瞬,在他眼中映出她的影子。
一颦一笑,一言一语,皆是寂静流年的回忆。
如果真没有呢。
那他们两个现在,各自又会在做什么?
无论在做何事,都会像两条平行线,永无交集的一日吧。她怅然地想。
结果自然不得而知。
手头上的工作都收尾完毕,大家都在期待最后的年底聚餐。
聚餐前夜,甘陶从超市回公寓路上,接到一个久违的电话——她的前租友,方伶烟。
毕业没多久,方伶烟和大她八岁的男友迅速领了证,同年有孕,生了个可爱水灵的女儿,但婚礼一直没办。
男方是在江城小有名气的律师,家境优渥。自方伶烟有孕后,他便让她辞了工作。方伶烟一下升为全职少妇,生活悠闲惬意得令人羡(发)慕(指)。
“唉,有时候看到年轻女孩儿们花枝招展的,真羡慕。我现在可是有老公还有个一岁多的小娃娃,在妇女之路上越走越远了。”方伶烟兀自叹息,很快话锋一转,雀跃起来,“陶陶,我大概明年开春办婚礼,就在江城。本来姐妹团的成员都决定好了,谁知道我闺蜜怀孕了,现在还缺一人,你愿不愿意当我姐妹团的成员呀?”
甘陶思忖半晌,诚恳地说:“这倒没什么问题,不过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方伶烟在电话那头笑得花枝乱颤:“哎哟,这个到时候再说啦!就是女方这边的送亲团队,还久着呢,就想先问问你。其实我之前就想叫你的,但是你有点好看,唔……我也不是说我闺蜜不好看啦,就是你太美,到时候大家的目光都盯着你咋办呀,而且我……”
一如既往,话匣子打开,叽叽喳喳叨个不停。
被她爽朗的性格和笑声感染,甘陶唇畔噙着笑。
这会儿话语戛然而止,甘陶疑惑唤她,尚不得应。
少顷,方伶烟神秘兮兮地悄声抛出疑问:“陶陶,你现在是不是跟我表哥重新在一起了?”
甘陶跺跺脚,楼梯间的灯亮了一盏:“谁跟你说我们复合了?”
方伶烟愤慨:“我就说我哥这人,怎么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甘陶听得云里雾里,杵在忽明忽暗的楼梯过道,愣是站着没动。
方伶烟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原委:
先是入秋初拟伴娘团名单时被魏孟崎瞧见甘陶的名字,他神色淡然无恙地突然问起方伶烟和甘陶是否还有联系。在得知伴娘团和伴郎团一对一时,沉着脸要求换掉甘陶。方伶烟本来也担心甘陶和魏孟崎见面会尴尬,见他这么一提,以为他也不愿两两碰面,索性定了其他人。
“那天我们家里聚餐,他借了我手机打电话,回来后阴着脸在阳台抽烟。我过去看他,他问起了我你换手机号码的事,我说你早就换了,他没说话。后来我察觉不对,问他是不是想重新追你,他只让我把你的名字加在伴娘团里,但我当时已经暂定好名单,只说到时候肯定会邀请你来,他又不吭声,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奶娃娃的哭声打断二人思绪,方伶烟离开一小会儿后,又折返:“后来我才意识,他那天拿我的手机,其实是要找你的电话!因为通话记录里显示,他根本没有用我的手机拨过电话。我跟他说他要是一时新鲜只想玩玩,绝不能再找你。哪知他一言不发,只是笑得怪阴森地看着我,我汗毛都快竖起来了!唉,现在回想,他那时明明也有女朋友,哪知竟然还对你旧情难忘……”
这么一来二去,她怅然的工夫,倒是全听明白了。
原来周遭种种不只是巧合。
在她并不知情的那些日子里,魏孟崎早就存了回头寻她的心。
或许没有那次雪夜重逢,他也会用不同的方法,重新建立起二人的联系。
那么分开的这两年,是不是也可以当作,不只是她一人,触景生情,回忆往昔,念念不忘?
她梦游般地进了屋,耳边是方伶烟的唏嘘:“其实当初你俩在一起,我还挺心慌的。我哥那人吧,各方面是优秀,就是太风流了。你这么单纯的姑娘,我怕他玩心起,你却陷进去。但有一件事让我改观,上个月,我老公找我哥有事,我带着娃一起去的。两个男人在客厅聊天,我娃不知怎么跑到我哥书房去了。要知道我哥的书房绝对是外人不得踏入的禁忌,亲人也要谨慎三分!我跑进去抱我娃出来,一眼就瞄见了他书房桌子上,一个和他书房严肃寡淡风格格格不入的东西!”
甘陶有所动容,眼角一跳。
“欸,你还记得嘛,就是当年他生日你送他的礼物,写了九百九十九条祝福,折了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的,那个天蓝色大玻璃瓶!我当时还帮你折过,累死我了,记忆犹新啊!我哥那人哪里会放多余的东西在书房,而且这么少女。我还特地摸了一下,一尘不染……我看到简直晴天霹雳,前思后想终于回魂了。想不到他还真在你身上栽跟头,风流男神怕是找到回头的路,就此从良了。讲不定你们当初分手,就是个错误的决定!还浪费了彼此两年,多可惜啊……”
字字灼心,翻来覆去到天明。
像画面回放,两年前两年后,快进又暂停,都是关于他的片段。
“女孩子无关娇贵,都是需要疼的。”
“这两年,想过我吗?”
“是爱你如故土,归宿亦归乡。”
“你对他的温柔一无所知,甚至以为他不爱你。”
“你对我来说,一直都是特别的。两年前就是。”
“我只求你,别再躲我。”
年终聚会,包间里闹哄哄的。
甘陶就在角落的位置坐下,和同事有一下没一下地唠嗑。
身旁的空位有人落座,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是小组心里咨询的组长朱佺羽。
他回视她,甘陶朝他笑了笑,转头,继续和旁边人聊天。
热火朝天的聚餐中途,领导委婉地示意可以浅酌小酒,半晌工夫,每桌上了一扎啤酒,两瓶白酒。
毋庸置疑,结果就是更闹腾了。
年轻点的畅聊感情,年长些的唠唠家常,总之在酒精的作用下,大家追忆往昔,回顾一整年工作生活上的心酸,外出打拼,最初梦想,儿女情长,谈着谈着掉眼泪的也不少。
于是在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情绪感染下,甘陶跟迷了魂儿似的,鬼使神差地给魏孟崎发了条微信。
盯着编辑的那几个字,又是新一轮发怔。
直到朱佺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愣愣偏头看他,他盯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
理智渐渐清醒——
糟了。她中了什么降头术!
甘陶迅速抓起手机点开微信,满脑子都是“撤回撤回撤回”!
还好,两分钟内。
他没有回复,思索着该是没看到。
一定不要看到!
她长吁一口气,虚汗阵阵。混乱间,还能记起朱佺羽。
“你叫我?”
朱佺羽锁眉抿唇。
在甘陶疑惑不解的目光下,他打探地问:“和男朋友报平安?”
甘陶“啊”了一声,连连摆手:“不不,不是的。”
心有余悸。
她一口灌完杯中的橙汁,还是止不住回想方才脑子短路干的蠢事,就着身旁朋友的啤酒倒了一口进嘴里。
苦涩、清淡,尝不出什么味。
“有心事吗?”朱佺羽又搭话。
甘陶心系聚餐之外的事,沉默摇头。见她兴致乏乏,他也不再搭腔。
就这样挨到后半场。
一伙人散了三分之一,甘陶手机早就没电,坐着无所事事,索性抽身去了趟卫生间,作势要走,碰上随后而来的朱佺羽。
明黄色灯光下,他眼底炽热的亮倾数射向她,朝她挪近一步。
“今晚很多次,我都在控制住自己。但一见你要走,鬼使神差地,我就跟来了。”
甘陶哑然。
凭着自小到大的经验,估摸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朱佺羽盯着她,说:“甘陶,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你吸引的,从我发觉后,情势就无法逆转了。”
唔,呃,今晚怎么这么多人表白。
嗯?哎哎哎,这么多?哪里多……她的那个才……才不是表白。
强按捺的羞耻行径又似重物压着的货船倾翻浮上水面,窘迫羞涩蔓上眉梢,一刹那全然忘了眼前也有个正在和她告白的青年。
朱佺羽瞧着她欲说还休、面若桃花的眉目,误以为她是害羞,也对自己有情,一时心潮澎湃,情难自已地想要拥住她:“甘陶……”
“对不起!”
空无一人的绣花纹长毯走廊,气息一霎凝固。
甘陶直视他错愕的眼,歉意满满:“我喜欢一个人,很久了。两年前,到现在……”
“你们现在在一起了吗?”朱佺羽截断反问。
她垂眸:“没有。”
“那么我还是有机会的。”
“你听我说。”
“我喜欢你也不是凭口玩笑,你能等他两年,我也能等到追到你为止。”
“不……”她讪讪,思索着措辞,如何委婉明了,“我这人神经大条、眼瞎,还脸盲,这辈子眼里就认得出他一个男人。抱歉。”慌不择路地跑回包厢里取包。
进门,一屋子伤春悲秋的氛围,还有抱着酒瓶在哭的。她和领导简单说了两句,就此告辞,从后门溜了,缩头缩脑,跟做贼似的。
她正门都不敢走,生怕撞见尴尬,人真是得可以……
从小到大,遇上和她表白的人,她委婉拒绝后的结果都是:躲。
甘陶心仍旧乱糟糟的,目光空洞地等着电梯。
那日清晨的短信,是这几日魏孟崎与她最后的联系。直觉上告诉她,他不愿打扰,还以为她生气闹变扭,想要清净。
这些日子,习惯了他在身后追逐,一旦杳无音信,心悬着的却是自己。
魂不守舍,半梦半醒,直到刚才朱佺羽那一茬。
她幡然醒悟。
这些年不是没有人明着暗着向她表态过好感,但她总是微微一笑,丝毫不给对方机会。
原因是什么?
其实她也在等。
在侥幸,在期盼,在否认,在拖着漫长时光的尾巴,等着毫无预期的某一天。
或许某日,能从他人口中听到关于他的细枝末节的片段,或者远远见上一眼,不求相视一笑,偷偷在心里描摹他的眉眼也好。
这两年,失眠常有,但真没梦见过他。
只有触景生情时,会目光惘然,不知所去。
所以,究竟是等他,还是等一个像他的人?
她还迷茫着,没弄清。他又像从天而降,在她猝不及防间回来,回到了她身边。
“叮——”
电梯门开,将她思绪拉回。
还是当面跟他说清楚自己的心思吧。她暗暗打气,下定决心。
少顷,抬眸看去。
一眼,浑身一僵,仿佛被点了穴动弹不得——
七八个人先后不紧不慢地走出电梯,而站在后方,两三个人围着,低头不语仍海拔高挺的英俊男人,不正是她方才脑海中的男主角吗!
天啊——
今天是撞了哪门子邪。
前脚刚躲,后脚又插来一个……
魏孟崎沉默听着同行人的话语,迈出电梯,堪堪抬头。
下一秒,人前只见一阵风卷过,人影还没瞧清,只余还在晃的安全通道大门。
老天,当面什么的,不是让你现在就把他丢在我眼前!
甘陶泪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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