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柳梅和祁绣春听见响动都硬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两个病恹恹的老太太对视一眼,双双愣住了。
祁心云和麦穗带着其余人出去,把病房留给她们。
杭柳梅还是和年轻时一样讲究,连进医院都穿着带刺绣的绵绸家居服。她昨晚太激动,稀里糊涂喝了小麦的酒精饮料。那瓶子看着花哨,上面印一圈热带水果,标签全是英文,她一失眠想也没想就干了。当晚后背开始发痒,今天早上发烧起不来,还以为是着了凉,麦穗和小麦看见她脖子和手背成片的红点就知道她过敏犯了,立刻把人送到医院。
祁绣春从起床到现在连脸都没洗,还是为了吃饭才刷的牙,眼角还挂着眼屎。但那眉眼仍有年轻时的风韵。年龄上去以后她的眼窝更深了,一对双眼皮也愈发宽起来,只一瞥也比之前还要洞摄人心。看样子这场肠胃炎折腾得她够呛,脸比上次在婚博会的时候小了一圈。
“小梅,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管不住嘴呢。”祁绣春看杭柳梅那狼狈样,慢悠悠开她玩笑。
“绣春姐,你不也在这儿么。”杭柳梅也笑。
说完这两句话,两人都抿着嘴垂下眼睛,中间这几十年不存在似的,她们一下子回到了杭柳梅刚到敦煌的那个夜晚。杭柳梅的心和那晚的热汤面一样绵柔稠和,要是中间没有吵过架多好……对了,她怎么把大事忘了!
“绣春姐!”杭柳梅大声叫她,“对了对了,那封信,就是你给我的信,那不是我写的!”
祁绣春被她这一嗓子喊得怔住了:“你说什么?什么信?”
“就是你让麦穗带给我的那个举报信,寄到医院里去揭发那个小医生的信,那不是我写的绣春姐!我当年写的信是寄到黄汉文的厂子去的,收件人也是黄汉文的名字。我给他说的是我偶然去医院发现他和别的女人不清楚,然后我就赶紧稳住他说只要他和你老老实实好好过日子,我就不会把事情闹大了。就这样,我不知道这封医院里的信是哪里来的,但我发誓不是我。”
“不是你?不是你!那当年......可也不是我啊!那除了咱俩,还会有谁呢?”祁绣春脑袋转不过弯,连带肚子都隐隐疼起来了。
杭柳梅见状不妙,拉过床头边的轮椅,从床上撑着胳膊下来坐上去,自己推着车轱辘挪到绣春姐身边。祁绣春赶紧帮她摆正方向,看杭柳梅嘴巴干得起皮,拆开祝甫带来的果篮给她削梨吃。
“这事有蹊跷,绣春姐,咱们得从头到尾好好捋清楚。”
“你先别激动,我想想啊,这事发生在你和老姜结婚之后,我们回兰州那阵……”
祁绣春就从他们破镜重圆开始回忆。黄汉文接着她们母女春风得意地回了兰州,婆婆在家扫榻以待,母子两个好像真的思过了,再没催过生儿子的事情。也不知道那个工艺品厂怎么那么忙,他三天两头不着家,还总说自己是顶梁柱赚钱养她们,亏得他现在良心发现,给女儿看病还算大方。
他也总算不故意惹祁绣春生气了,上次离家出走的时候吵得太伤人,祁绣春的胸疼了大半个月。他面对她和女儿虽然还是一样的漫不经心,但家里家外还算和颜悦色。这也是他的本事,想给人心上捅刀子,什么难听的都说得出来;想把人哄开心,又能句句都夸到相上。
“绣春,现在想想还是你好,男人一辈子求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罢了。”
“绣春,我对其他人没什么愧疚,就是你跟了我吃苦了。”
“绣春,要说好女人的标准,你就是个一等一的好女人,你看咱妈看咱女儿看咱这家,都是你的功劳。”……
他越是说,祁绣春越是觉得自己下贱。她看透他凉薄的样子,那些话令她只想嗤笑。他是觉得她就被这么几句假话灌迷魂汤给他当牛做马一辈子?你真是让人瞧不起啊祁绣春,你看你现在仰人鼻息活成什么样子,他外面惹下一堆风流债,回来只把你当傻老妈子使。
黄汉文不忠的事情很容易发现,衣服兜里的电影票根、经他人之手缝补的扣子、成天油光锃亮的头发,连这些腻味的表扬都像是在别处练习过的。
祁绣春已经不想去追究那个女人是谁了,也许是那个小医生,也许是其他人,都不重要。他黄汉文是坨拦在路中央的臭狗屎,沾上谁的鞋底算谁倒霉。
祁绣春带莺莺去医院体检的时候意外遇见那个小医生。她一直等在她们的病房门口,祁绣春抱着孩子出来,她提着一袋鸡蛋凑上前,涨红了脸憋不出一句话。
祁绣春淡淡说,去你办公室说吧。
小医生带着她进了一间隐蔽的房间。如花似玉的一张脸透着惊慌憔悴,那片漫延到耳根的红色退散后,她看起来白得离奇,全无血气。祁绣春看她还是不肯言语,就主动说,你也不用这么怕我,我只是带孩子来看病。
小医生“扑通”跪在她面前,泪说落就落了下来,抱着她的腿说出原委。祁绣春告诉她黄汉文有家之后她就主动和黄汉文断了,但他仍然纠缠她,即使有了新相好也不放过她。那个新女人是一个售货员,站玻璃柜台卖收音机和电视机的,能说会道又漂亮泼辣。
这售货员不知道怎么被黄汉文骗得死心塌地,一心认为是她还勾引着黄汉文,几次在她回家路上堵她,最近一次甚至抽了她两个耳光。黄汉文就喜欢看那个女人为自己争风吃醋,非但不制止,还专门来骚扰她,故意挑的那头火大。再闹下去人尽皆知,黄汉文就要毁了她了。
她对祁秀春说,我拒绝他的时候他恼羞成怒,他做这些绝对不是因为喜欢,他是为了报复我。怪我太傻,姐,我对不起你,我做过错事,这是我的报应我认了,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求你帮帮我。
祁绣春看她发抖的肩膀,心里一阵悲凉,明明自己也是受害者,却为她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有种为民除害的冲动。祁绣春好言相劝她实在不行就换别处住两天,先让那畜生彻底找不到她,然后自己会找时机警告他。
然而没等祁绣春收拾黄汉文,一纸举报信就寄到了医院院长办公室。这小医生凭着和祁绣春的两面之缘认为不是她所写,抱着鱼死网破的心冲到黄汉文的厂子去找他。
黄汉文一蹦三尺高反驳说这是污蔑,他知道谁是幕后黑手,就是祁绣春曾经的好姐妹,并说这个黑手其实也喜欢自己,但他选了祁绣春,所以她因爱生恨,知道他的女儿在这家医院看病,就捕风捉影撒谎污蔑他……
“他可太不要脸了,我呸!”杭柳梅惊讶得连梨都忘了吃,“绣春姐?这种谎你要是相信了,你就是侮辱我!”
“我这不是没信嘛!”祁绣春说得斩钉截铁,“我知道他嘴里没一句实话,但那封信太实了,这家医院这个医生我只告诉了你,我那会实在可怜那个小医生,就也气昏了,只顾着怪你冲动。后来这小医生寻死没死成,全家搬走了。本来是大好前途,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如此一看,确实可怜,她们俩的情仇与之相比都不好再抱怨什么,两人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就这么完了?”杭柳梅问。
“完了,就这么多,没过几天安生日子,还能有多少事?”
“那这封信是谁写的?黄汉文自己?”
“这肯定不可能,他玩得是花,但不会找死,那家伙还给别人做样子装得对我们母女情深似海呢!正是他升官的关口,他不会来这一出的。”
“对对对,不该是他,是我想错了。还能有什么人?这个人又认识黄汉文,又知道他出轨。你的婆婆?他的竞争同事?或者是——”杭柳梅说着灵光一闪,倒吸一口气,和祁绣春同时惊呼出声:“那个售货员!”
就是她没跑了,她恨黄汉文一颗心还吊在医生身上,所以就要把她毁了。
“那她怎么不来找你呢?”杭柳梅问。
“找我干什么?我在黄汉文那就是个屁,对她能有什么威胁。她要争的是爱。和我争?那她只能争到老黄家的洗脚婢。”
刚查明严肃的真相,祁绣春这两句叨叨又把杭柳梅惹笑了。
祁绣春出了一口气,恶狠狠地说:“没想到啊,黄汉文栽在这上头,真是活他爹的该。”
这么一想,一切都对了。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黄汉文灰溜溜回家当缩头乌龟。有一晚祁绣春出去给孩子打牛奶喝,路上人们都跑着说有人要跳楼。祁绣春直觉是那个医生,跟了过去,果然是她。
她垂着两条腿坐在六层楼的楼顶,白大褂被风吹起来,看着空荡荡的,好像是凭空戳出来四条胳膊腿,头发扎得很整齐,就像她工作时那样抿得紧紧的。她原本就是个好医生来的。
祁绣春看不清她的表情,站在下面大喊,别跳!别跳!我都还没寻死呢,你也别灰心啊!
围观的人不明白一时间怎么出现两个疯女人,一个坐在在上面,一个站在下面。他们的目光在两人脸上轮转,祁绣春毫不在乎,喊得自己满脸泪水嗓子沙哑都不知道。医生在楼顶毫无反应,直到有胆大心细的人从后面一把揪住她把她拖了回去,祁绣春才停止高呼。她六神无主地回到家,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来。
黄汉文翘着脚闲适地躺在床上掏耳屎,祁绣春拿起桌上的茶具猛地往他身上摔,吓了他一大跳。他跳下床和她推搡,祁绣春疯了一样撕打,黄汉文居然落到下风,最后他拿起外套冲出门去。现在想来八成找的就是一心爱他的售货员。
莺莺闻声大哭,祁绣春抱紧女儿,她的女儿马上要第二次手术了,她不能倒下。哄着莺莺,祁绣春也精疲力尽昏睡过去,她第二天醒来就跑回去看那个医生,却已是人去楼空,后来再无她的消息。
祁绣春悲痛不已,觉得这桩冤案也有自己一份责任,她不愿相信是杭柳梅写的信,坐车冲去找杭柳梅,杭柳梅却承认自己确实写了信。最后事都没对清楚,两人就吵起来,将一桩悬案留到了现在。
“然后你就和他离了婚,也不愿和我们再联系,一个人回了陕北?”
“是,你当时骂我的话也对,我早就问自己值不值得了,但却听不得别人说,尤其是听你说。人过得越惨自尊心就越强,自尊心越强反而越脆弱,别人还没说什么,我就先被踩了尾巴了。我当时就想,这可是小梅啊,小梅都瞧不起我了,那我还不如走了算了。”
两人就这么红过一次脸,也许是她们命中该有此劫,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死疙瘩解开了,明明应该高兴,她们反而想哭。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反正其他人有说有笑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两个老太太哭着抱在一起,泪水打湿了彼此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