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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午后,雨停了,太阳仍是湿的。
席京策换了身衣裳,坐车到赵员外的府邸。下车时,他不留神踩到水坑,水花溅在龟甲纹的天青色锦袍,留下一排泥点,靴底也湿了。车夫“哎”地叫了一声,急忙蹲下,用腰间的汗巾替他擦水。
擦了几下,都抹不干净,席京策眼皮一跳,淡淡道:“先这样吧。”
说罢,他挥挥手,示意马夫去敲门。门环响两下,守门的小童探出一个脑袋。他见是范家人过来,没进去通报,径直开了门,请人进来。
席京策迈过门槛,步入赵家的府邸。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前厅,沿石廊进到中庭的会客室,只见大门紧闭,门外守着两位小厮。两个小厮也是知道席京策的,见他来,急忙行礼。
“你家主子呢?”席京策问。
“主子正在会客,范爷莫怪。”其中一位小厮回。
“见谁?”
“见的是孔巡按,孔老爷。”另一位小厮抢白。“二位正在屋内议事呢,您不如到下房稍坐片刻,小的给您奉茶。”
席京策蹙眉,犹豫片刻后,道:“不碍事,孔公与家父乃是旧友,既然正好遇上了,我理当进去请个安。”说着,又一抬手,示意两人开门。
小厮对视一眼,不敢造次,捻手捻脚地替他推开房门。
门关一声响,屋内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望去。赵员外的脸上原是有一丝怒意,准备好要将ʝ来人狠狠斥责一番,可等人进来,见是席京策,他脸色微微发白,不由垂下脸,袖子飞快地擦了擦额头的虚汗。
“孔公,这位是——”赵员外正打算介绍。
孔怀英先一步打断,亲热地笑起来:“世侄,你怎么过来了?巧得很,我还说过几日去无妄园见你,不曾想竟在这里撞上。”
“我听门外的小厮说,孔公在此处议事,便想着进来给您请个安。”席京策也笑。他的笑是唇角绷紧,继而微微上扬,眼眸略微耷拉下来的模样。“赵叔莫怪。”
“不怪,不怪。”赵员外连连道。
“那好,孔先生,您先办事。我先去下房等候。”席京策作揖。
“唉,唉,别。范少爷留步,”赵员外慌慌张张地说。“您来都来了,就请留下来,在孔公跟前为我作个证吧。”
孔怀英瞥了眼赵员外,笑意淡了几分。
“哦?孔先生?”席京策眼珠挪动,幽深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孔怀英的脸上。“赵叔这是怎么了?可方便与我说说?”
孔怀英夹在两人之间,内心一阵左摇右摆后,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淡淡道:“赵员外既然开口,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世侄,坐吧。”说罢,他也落座,啜饮一口浓茶。
唯独赵员外站在原地,要坐不坐,两臂交叉摆在身前。
席京策见状,眯起眼笑道:“不管发生了什么,赵叔,您还是先坐吧。”
赵员外连连称是,撩起衣摆落座了。
孔怀英慢悠悠地咽下茶水,清了清嗓子,说:“世侄,我此番过来,是为了护城河里的那具死尸。据查证,死者乃是庆福寺的一名和尚,法号净业,五年前,与你的这位赵叔,曾经对簿公堂。”
席京策还未点头,赵员外便急着辩解道:“孔老爷,我不是与您说了嘛,这死秃驴与我的外宅通奸,唆使那个贱女人偷了我五十两雪花银!要不是我发现的早,就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事儿,当初县太爷可是判得明明白白,在场的衙役都可以作证。这窝囊事儿弄得我们家现在,逢年过节都不高兴去佛寺祭拜,改拜三清天尊了。”
孔怀英不声不响地听完,望向了席京策,似要听他有无解释要补充。
席京策垂眸,只淡然道:“的确,当年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并且正赶在家父病故后不久。”
听他提及范启元,孔怀英的脸上闪过一丝动容。
他又喝一口浓茶,继续说:“我听庆福寺的和尚说,你将那外室活活打死了?”
“哪能啊,”赵员外说,“孔老爷明见!我不过是给了点银两,打发她回老家去了,钱还是问范家借的呢。”
席京策的眼神飞快落到了赵员外的身上,停了一下,瞪了一眼。
孔怀英再度看向席京策。
“没错,当年赵叔心善,放了她一条生路。”席京策缓缓道。“问范家借了一笔钱,不多,也就几十两吧。”
“赵员外倒是个宅心仁厚的,外宅私通花和尚,没赶走,反倒给了一笔银钱。”孔怀英笑一声。“所以这外宅……之后就不知所踪了?”
“是的,是的。”赵员外点头如捣蒜。
孔怀英不言。
席京策适时说:“当年湿气重,赵叔名下的两间生药铺,又是害虫又是发霉,扔了许多名贵药材……唯独哪一年,生意不大好,没什么钱收上来。”
“世侄倒是很了解。”孔怀英道。
“孔先生莫要抬举我。”席京策稍稍俯身,躬身笑道。“当年家父病故,自家的叔伯与族里叔伯都跑了过来,园子里乱得不行。赵叔上门借钱,也腾不出人招呼。刚巧我遇到了,就替长辈们将这事儿给办了。”
他的话挑不出毛病,孔怀英便当即转了话头,问他:“你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席京策抬起头,镇定自若地答:“说起来,还是跟生药铺有关。”
孔怀英挑眉。
席京策却转过头,望向了汗涔涔的赵员外,笑道:“赵叔,我的五姑父可有来找过你?我记得他欠了你一笔货款,好像有个三百两,现如今还了没?”
“货款?哦,对,货款。”赵员外讲话带点磕绊。“还了,还了。”
“还了就好。”席京策点点头。“姑父好赌又好色,年前收回来的地租,一直没听说有拿来还给您,我还担心他又拿去赌博了呢。”
“你那姑父,怎么了?”
席京策眼珠动了动,说:“姑父好赌,这几年在外头欠了不少银子。打从过年开始,他便在外躲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都三四个月了,也没见个人影——但对他来讲,也正常。”
孔怀英沉默片刻,道:“贤侄,那具捞上来的尸体,你可有去看?”
“孔公多心了。”席京策答。“我家下人路过官府的时候,看到了仵作张贴出来的文书,个子对不上。姑父约有个七尺八寸,比那具无名尸高出一截。”
孔怀英蹙眉,小口喝着浓茶,许久不言语。
终于,他起身告辞。“该问的都问了,世侄,赵员外,二位请便,不必送了。”
话虽如此,席京策还是将孔怀英送到了赵府的大门前。
临别,孔怀英若有所指地对他说了一句:“范公是一位难得的君子,世侄,你万不能辱没家门。”
席京策低头称是。
送走孔怀英,已经日薄西山,席京策返回赵家,见会客室的檐口下,挂起了几盏灯笼。一层纤薄的窗户纸后,那位赵员外的人影仍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席京策推门而入,冷淡地瞥他一眼。
“范爷,您回来了。”赵员外谄笑。“您还请上座。”
“蠢物!”席京策冷笑。“若不是我今日恰好过来,你不得把事情一五一十抖出去了?你当孔谦益是什么人?县太爷吗?巡按御史品级虽低,却是代天子巡狩,连知府见了他都得敬他三分,查办你一个员外,都不必告知县令,拉去衙门便斩了。”
赵员外谄媚的嘴脸僵在脸上,一动不动,汗又下来了。
席京策见状,打袖子里摸出两锭雪花银,放在孔怀英方才坐过的桌子上。咚得一声响,石子落入湖水般,在心头激起涟漪。
“范爷这是何意,”赵员外慌忙说。“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再敢受银两。”
席京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道:“赵叔休要见怪,请收过了。”
赵员外上前,拿起银子,捧在手心颠了颠,笑着揣进了自己的袖子。“范爷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席京策沉思片刻,伏到他耳畔,悄声交代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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