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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明江上雨,木落岭南秋。
  祁念笑挑起车厢侧窗帘,一眼望去,灯笼连连似火树一般,坊间绚烂如白昼。八角楼阁悬绸结彩,暖融融的光影自支摘窗里透出来,氤氲成如意纹状,或是十字海棠纹样;一艘艘画舫游船穿桥而过,水面波光粼粼,有簇簇莲花烛顺水漂流,恰如落入凡间的点点星子;岸上笙歌鼎沸,有提玉壶作鱼龙舞者,有走马观灯嬉笑者。
  人间星汉,便是这般如梦似幻罢。
  若她在就好了。
  祁念笑被自己脑中蓦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右卫军此番由祁念笑带领,按例巡视岭南数月,却在归途中赶上当地金吾夜花灯节。
  随行的地方官员与他同乘一车。今日一听是枢密院宿卫军,太守亲自出城迎接,先是安顿好一众军队,便提议陪同祁大人参临灯会,一品民风民俗。
  人潮熙攘,祁念笑索性命人将马车远远停靠,下车步入这通明红尘。
  长街两侧宫灯各式各样,其上题写着句句灯谜,抑或画有花虫鱼鸟,引得人们驻足观望;商贩摆起了投壶游戏,不乏争相较劲比试者,若有投中,看客们便连连拍手叫好;岸边亦有匠人在打铁花,一挥板,融沸的铁水腾空,一击打,霎时间金星四溅,流光溢彩,于是漫天火树银花。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坠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忽闻一阵锣鼓喧鸣,而后人潮纷纷围涌在一处高台前。
  “擂台三试,这是本地每年的习俗,”地方官为祁念笑解释道。“任何人都能参与。若能顺利通过三场试炼,便能依名次得一二三等彩头。今年的彩头由一位富商提供,喏,就在台上摆着——”
  祁念笑抬眼一看,果见三个托盘高置于木架,其一盛玉佩,一盛簪子,一盛瓷杯。
  祁念笑的视线停留在中间物什上。
  那簪子,只一下便引得他移不开眼。它通体是晶莹碧绿的翡翠,簪身饱满周正,一头雕刻成三两朵梅花样,又嵌有金饰印花,垂着珠坠玉碎,乍一看精美招摇,却透着一种清冷高洁之质。
  祁念笑想起他南下前,还问过祁寒及笄之事。她已年过十六,却不曾行笄礼,这于汉人而言属实荒唐,可她自己丝毫不在意这些,每每他提及,她都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此簪若能戴她头上。
  此簪须得戴她头上。
  灯火遥映在祁念笑眼眸中,泛起光亮。
  ……
  亭榭楼阁上,遥可见,有位女子盈盈而立。
  她一身对襟羽纱衣,莲青色立领绸衫,曳地长裙腰系云锦绶带,梳得堕马髻,配珠钿花钗,戴琉璃耳珰。
  那女子自有一副美艳容颜,却偏生郁郁寡欢。花灯节繁盛热闹,她便是格格不入的一抹春色,眼角眉梢尽染深沉悲伤。
  她名唤停云,是教坊司的头牌。颜如舜华,洵美且都;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弹得一手好琵琶,闻者叹为惊绝,当真是“红绡不知数”。
  可她原本不该沦落至此。佳节良辰美景,原本也可以有家人相伴身侧。
  身为从前的相府千金,停云幼时惯被仔细呵护。不曾想,一朝因父亲遭歹人陷害,卷入贪墨案,满门男子抄斩,女子贬为官奴,她才流落此地。
  她遥望满街华灯初上,,一双眉头似颦非颦,如何都提不起兴致。
  锣鼓喧鸣声传来,原是“擂台三试”即将开始。
  “一等彩头,一对鎏金鸳鸯玉佩;二等彩头,一支碧玉簪,名唤碧海青天;三等彩头,冰裂纹铃兰盏。”高台上有人致辞。“这鎏金鸳鸯玉佩,原是西夏国的珍宝,价值千金,几经辗转流落民间……”
  停云闻声定睛一看,忽然脚下踉跄,眼底猝然升起水雾,双唇也不住地颤抖。
  这玉佩,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相府没落前,也是一个这样上元夜,父亲掷千金买来这对鎏金鸳鸯配,一只送给母亲,一只教母亲给自己系挂在腰间。他二人伉俪情深,鸳鸯配便是最好的见证,可如今一切都颠覆了。
  停云对父亲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刽子手的刀下。
  数年如过往云烟,她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见到父母的旧物,心头间霎时涌起酸涩痛苦的感觉。
  “停云姑娘——你想要哪个彩头,我们给你夺回来——”台下有人起哄道。
  “好哇,”停云一反疏淡的常态,扬声回道。“若有谁能将头彩的玉佩带给我,以后再来教坊司听曲儿,不收银钱,我随时奉陪。”
  台下五陵少年们一听这话,两眼冒光,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便要上台。
  “可还有人要参赛?”司仪大声询问。
  “我。”一位锦衣男子应声道,随即登上擂台。
  一双瑞风眸清淡沉静,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精致如刀削。薄唇微抿,流露出些许清冷漠然,却又端的是温润如玉。他身形颀长,脊背挺拔,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斯文。
  他似是瞧见了停云的灼灼目光,抬首回望,随后报之以浅淡疏离的微笑。
  停云慌乱垂眸,心绪难平复。
  瞧他穿着,约莫是官服,可见身份不简单。可寻常的官员又怎会参与这民间的擂台比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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