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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母,小七知错了!”
  “以后还敢不敢欺辱长姐?”
  小七从没有欺辱沈淑人,皆是沈淑人欺辱于她。
  她疼出泪来,“小七不敢了!”
  那藤鞭这才堪堪停了下来,她也不知挨了多少鞭,只是神思空空,面色煞白地蜷在地上。
  听关氏道,“今日便到这里,出去罢。”
  这陌生的宅院灌进了魏昭平四年正月的寒风,她凌乱的发丝在受伤的脸颊上骤然拂过。
  小七忍住身上的创痛与寒凉,缓缓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听见沈淑人在背后咬牙警告,“姚小七,你最好这辈子都别犯到我手里。”
  日光淡薄,没有一丝暖意。
  院中的雪化出一层薄薄的水来,凉风透过抽破的衣袍扑进模糊的血肉之中。
  她恍恍惚惚地走着,抬头朝天边望去,这青瓦灰墙之外依旧是浓烟四起,鸡犬不宁。
  这就是她一心想回的魏国。
  眼前一黑,那青天白日再看不见了,脚底一滑,便往一旁栽倒。
  忽地一双手有力地托住了她,“小七!”
  是大表哥回来了吧,她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那人,“大表哥......”
  但那人身上没有血腥气,那人身上是淡淡的香草味。
  那便不是大表哥罢?
  隐约听关氏在后面低声叱骂,“出息!”
  ***
  虽才受了家法,但是该侍奉的一样也不少。
  晌午关氏要饮羹汤,她便要去煮羹汤。
  沈淑人要吃甜糕,她便要去蒸甜糕。
  倒是宸嬷嬷来了,说老夫人要表小姐去侍疾,小七这才暂时从这些杂务中脱出身来。
  宸嬷嬷引她去了沈母旁边的耳房里,却并不提要去侍疾的事,只是要她在房内候着。
  耳房里有炉子,还算暖和,宸嬷嬷还吩咐婢子给她上了药,伤口也比方才好受了一些。
  小七心里却很不踏实,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席上,等着外祖母的吩咐。
  好半天都没有人来,紧绷的身子这才慢慢松快下来,自怀里取出云纹玉环来,轻轻地在掌心摩挲。
  心里千回百转,良久过去,却只是化出一声长长地叹息来。
  她打算走了。
  沈家从来不欢迎她,她的家不在这里。
  起了身,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来时两手空空,只有一把长剑。
  如今连长剑也没有了,要走倒也十分方便。
  她凄然一笑,打定了主意便去拜别沈母。
  沈母的精神还算不错,小七进屋的时候,宸嬷嬷正搀着她起身靠着卧榻。
  小七扶额跪拜,抬头时温婉告别,“外祖母,我要走了。”
  这一拜,拉扯得伤处生痛。
  沈母望着她神情复杂,小半晌过去才叹了一声,“你要去哪儿?”
  “去给父亲母亲守陵。”
  “可有地方住?”
  小七笑着点头,“父亲留下了宅子。”
  说是宅子,不过是山间柴门小院两间罢了,但自在清净,便已足够。
  “不等宴初了吗?”
  小七垂眸笑笑,“不等了。”
  她想,不等了,有大表哥的玉环相伴,亦可慰藉余生。
  便听沈母怅然一叹,“文君离家的时候已经有了你,你今年应有十六了罢?”
  文君是她母亲的闺名,她常听父亲这般唤母亲。她记得母亲娟好静秀,举止温淑,对得起“文君”这个名字。
  小七点点头,“是,外祖母。”
  她已经十六岁了。
  《离骚》中言,“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萧艾呀,是这世间最低贱的野草。
  她这十六年,当真是犹如萧艾,生于山野,命如草芥。
  “你过来。”
  小七抬眉,见沈母泪眼婆娑,正朝她伸着手。
  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也瘦得脱了相,甚至淀了不少暗沉的斑。这急景流年呀,桑榆暮景,至少三年前小七还不曾在她手上见过。
  但即便如此,那也是一双十分干净的手。
  小七侍疾多年,军中三年,做惯了粗活,她的一双手是粗糙的。
  旁人都觉得她不干净,她自己便也觉得自己是不干净的,起身时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去接。
  沈母叹了一声,“不怪你不与我亲近,你母亲的错,我不该怪在你身上。”
  小七没有问母亲到底有什么错,沈母从前与她没什么话,她从前也没什么可说的,既要走了,便更没什么可说的。
  她忍着脊背撕裂的伤口又肃拜了一回,“小七这便走了,外祖母多保重。”
  她垂头退了几步,转身朝房门走去,然而背后那垂暮之人哽咽了起来,“你与你母亲一样,都是不辞而别。”
  小七步子一顿,眸中登时泛起泪意。
  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外祖母与舅舅一家,但母亲临终时摸着她的小脑袋,口中叫的却是“母亲”二字。
  小七想,外祖母与她亦是血脉相连。
  她缓缓转身问道,“外祖母,母亲当年犯了什么错?”
  “文君呀,好好的婚事不要,却与你父亲私奔了,把你外祖父气的......”沈母双眸泛红,神情哀恸,“你外祖父当年被燕人刺穿了肺腑,原是能养好的......竟一病不起,被你母亲活活气死了!”
  说到此处,沈母掩面痛哭了起来。
  原来如此。
  因而当年外祖母才将她们父女拒之门外。
  也难怪舅母说她与母亲一般不知廉耻,说她是不值钱的。
  小七垂下泪来,“外祖母不要伤心了。”
  见沈母朝她招手,小七便走到榻旁,由着沈母轻抚脸上的红痕,“我都听说了。”
  “孩子,你没有错。”
  小七闻言心里竟有一丝委屈,除了大表哥,没有人为她说过一句话。
  从前外祖母也是没有的。
  她在沈家,底下人虽称她一声“表小姐”,她却连个婢子都不如。
  她笑了笑,到底是没有说什么。
  “你舅母当时腹中有了七个月大的孩子,因府中办丧事受了惊,那孩子便也掉了。”沈母眼里泛着泪花,“她不喜欢你们母女,也是因了这个缘故。”
  小七垂眸不言,室内一时静默了下来,祖孙二人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听得一声重重的叹息,那叹息声仿佛已在心里积攒了好多年。
  沈母眸中凝泪,唇齿翕动了良久,终于向她寻问起来,“你母亲是怎么没的?”
  小七低声道,“母亲病了。”
  “怎么不去医治?”
  小七笑着摇头,母亲无药可医。
  多年过去,她也并不想再提起当年的伤心事。
  “她临终前,可说过什么话?”
  小七长睫微颤,“一直在叫‘母亲’。”
  母亲临终时想要见外祖母,但即便她故去多年,外祖母也不肯原谅她,不肯原谅她的夫君和孩子。
  沈母闻言痛哭出声,她紧紧抱着小七,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宸嬷嬷亦是垂泪,却还劝着沈母,“老夫人身子不好,千万不要再哭了!”
  “你这孩子,与你母亲真像呀,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天大的委屈全都自己受着。我的文君但凡能哭几声,认个错,服个软,就不必闹到这个地步......”
  沈母颤颤巍巍地握住她的手,“外祖母如今悔了,想护你也不能了......”
  “宴初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但你舅母和淑人容不下你。”她长叹了一声,“小七,你是个乖孩子,以后只能靠自己了......”
  是了,外祖母说的对。
  大表哥的确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她亦是只能靠自己了。
  “你舅舅起兵造反是没办法的事,若成了,你也能跟着沾沾光。但若败了......沈家九族就全都完了......”
  沈母说得累了,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小七生来话少,不知该如何劝慰外祖母,只是给她轻轻拭了眼泪,“外祖母想吃点儿什么,小七去为外祖母做。”
  “我快不行了,什么都吃不下......”沈母一脸疲惫,“留着一口气,就等着看你舅舅能不能成,我下了黄泉也好去告慰你外祖父......”
  她握紧小七的手,“你陪外祖母一起等。”
  小七轻轻摇头,“外祖母,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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