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造假。
这件事情足以燃起蓝昆心中最强烈的怒火。
他是在接待了一个病例才发现评论造假的事,那个主人来看病的时候,他的狗狗已经瘸了。
那是一只巴吉度纯种犬,走路一拐一拐,后肢好像麻痹了一般。它的眼神已经黯淡无光,只有看到主人的时候才会可怜委屈地呜呜叫上一声。
他的主人的年纪也就三十出头,可是如今因为狗狗的病,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了,看上去老了十几岁。
主人叫严正,他最早也是兽医专业毕业的,不过毕业后在动物医院工作了一段时间就转行了,创业做宠物摄影。
巴吉度就是他那个时候收养的,当时巴吉度刚刚治愈就被主人遗弃了,离职前他也从医院带走了这只狗狗。
在动物医院的宠物间里住了两个多月,巴吉度一直闷闷不乐,是严正一直陪伴着它,每天去跟它聊天,和他互动。
出来之后,巴吉度看着这个新主人,突然站了起来,扑向严正的怀抱,高兴地上蹿下跳。
巴吉度好像是明白,这个新主人会带着它走向新的生活。
此后的日子里,又是巴吉度在陪伴严正,身为宠物摄影师的严正也为它留下了不少照片。
但是没想到现在它突然瘸了。
严正早年学的兽医知识虽然大多都还给老师了,但他多少还了解一些,导致巴吉度腿瘸的原因,应该是血管栓塞或者椎间盘突出,如果不及时治疗,狗狗很可能会瘫痪。
严正带着狗狗来看病之前,特地在网上了解到这里的医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犬科大夫,因此特地找上了蓝爸。
蓝爸检查了一遍之后,陷入了沉思,他自认为确实是个很出色的犬科大夫。
他们那个年代开始做兽医,摸索的成分很大,这么多年来,他成功治疗了不少狗狗,早年间还去青城市农业大学做过讲座。
可是巴吉度X光的检查很不理想,椎间盘突出,而且已经很严重了,神经很可能已经被压迫坏死,狗狗可能很快就会瘫痪。
严正神色焦急,几乎是恳求地说:“要是不严重,我也不会特地来找您,我明白病情的严重性,听说您擅长中医,通过针灸推拿治疗过很多狗的瘫痪,想请您试一下。”
“你听谁说的?老冯?”蓝昆又问。
“网上看到了很多关于您的评论,都说通过您的针灸治疗治好的。”严正说,他现在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有任何办法他都愿意一试。
网上的评论?其实除了一些西医的治疗方法之外,蓝爸确实擅长针灸,这一点得益于蓝鹤同从小的培养,中医药针灸推拿耳濡目染,后来这一点成为蓝昆秒杀其他兽医的杀手锏。但是针灸治疗瘫痪并不是百发百中,具体效果还要看狗狗瘫痪的具体原因。
从业多年,至今为止他的成功案例也没有多少。
蓝爸这时难免有些好奇,点开了手机上的评论扫了一眼,其中有几条评论甚至都是造假的,最近评论的这些瘫痪的病例,根本不是他治的。
蓝爸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想到前因后果了,脸上红红的,一是因为生气,二也是因为愧疚。
“针灸也不是万能的,我建议你还是尽快带着它手术吧,这个手术比较复杂,而且风险很高,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位青城农业大学动物医院的医生,他是我的大师兄,在这方面比我擅长。”
蓝爸诚恳地提出了建议。
可严正还是不想放弃,他正是因为知道手术的风险很大,所以特地先来找到蓝昆。
在严正的再三恳求下,蓝昆只好答应了:“我就尽力试一试,但是一周之内,如果症状没有缓解,你就立刻带着他去手术,这是最后的办法。”
蓝昆随后开始施针,这次显得格外紧张,因为他心里清楚,巴吉度的椎间盘突出太严重,针灸恐怕已经无效。但是现在针灸一下,起码可以给主人吃颗定心丸。
针灸之后,巴吉度的症状好像好了一些,舒服地躺着,眼神之中泛出了亮光。
严正的脸上终于浮现了笑容,对蓝昆连连说了几声谢谢。
巴吉度都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记得当时刚刚创业,身上只有几千块钱,当时给巴吉度看病就花了一千多,带着巴吉度搬家又花了一千多,身上的钱仅仅足够交个房租了。
他们同住一个房间,又小又挤,每个月千把块的生活费。
巴吉度吃的是最便宜的狗粮,严正为了省钱,几乎也是每天青菜鸡蛋白面条,偶尔点盒饭菜改善下伙食,他们两个小伙伴过得都很开心。
破屋一间,幸运的是有彼此相伴。
陋席两张,重要的是有对方支持。
巴吉度也帮了他的大忙,为了争取到更多的摄影客户,巴吉度就成为了他的专属模特。
就这样,六七年的时间过去了,巴吉度长大了,公司也一路从无到有,有模有样了。
无数个日夜里,没日没夜的加班加点时,巴吉度陪在他的左右,等到清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又是巴吉度的笑脸。
巴吉度对他来说,是室友、是模特、是玩伴、是知己。
巴吉度的照片无处不在:微信头像,公司logo,社交账户里恐怕已经有上千张它的照片。
可是现在他熬出头了,巴吉度却病入膏肓,路都走不起来,哼哼唧唧,可怜得让人心疼。
现在严正的脸上又重现了希望,可是蓝昆恰恰害怕看到这种希望,因为希望的背后意味着责任。
蓝昆象征性地收了一些费用,又连连嘱咐他千万要记得,如果针灸没有效果,就一定要尽快去做手术。
主人走后,蓝昆的脸色瞬间阴了下来,他晓得评论的事情一定是蓝晴搞的。
转来转去,在诊所晃悠了半天,蓝昆果断举报了那些评论。
更可气的是,因为前两天蓝晴刚去了冯老总那里一趟。蓝昆发现这些东西是冯大个教她的,于是果断把冯老总福华医院的评论也举报了。
不出蓝昆预料,巴吉度的病情在之后出现了变故。
巴吉度虽然暂时好转了一些,没有那么痛苦,但在第二次针灸之后,病情却突然恶化,据严正说,可能是因为不小心扭到了脊椎。
蓝昆立刻联系了他的师兄,约好了手术时间。
等到蓝晴回到诊所之后,自然也猜到蓝昆已经知道了评论的事情。
蓝昆面前,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支支吾吾了半天,又说:“爸,我做错事了。”
“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和冯老总闹得不快吗?”蓝昆特地把蓝晴叫到了没人的地方。
这事蓝晴倒是听过一些,年轻时蓝昆在市防疫站工作,他和冯大个是同事,两个人坐一间办公室,工作也是搭档,就差穿同一条裤子了。
两个人当时还都追求过杜妈,杜安安女士那个时候可是东街张曼玉。
两人约好公平竞争,这件事情并没有对两人造成影响。
但是后来的一件事,让蓝昆无法接受。
他们负责市内养殖厂的检疫工作,那一年流行猪流感,他们四处奔波下乡,宣传防疫知识,并对养殖厂进行全面检疫。
那一年,他们也见到了太多的养殖场老板一夜之间倾家荡产,因为如果检查出病毒,整个养殖场的猪都会被隔离消杀,猪不能出栏,现金流说断就断,很多人都被拖死了。
其中一次检疫工作中,冯老总背着蓝昆收了养殖场的钱,告诉蓝昆检查完毕没有问题了,蓝昆就没有再管。
后来这件事败露了,流感病毒扩散了出去。
蓝爸挺身而出,承认了错误,举报了他和冯老总。结果是,两人双双丢了工作。
从此之后,蓝昆接下了父亲蓝鹤同的兽医诊所,冯老总则开始四处做生意,四处借钱,没钱了甚至去赌。
两个人的交集少了很多,活得像欧阳锋和周伯通两人一样,互相拧巴。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造假。”
蓝昆想了半天,之后又问了蓝晴一句:“从小到大,我有没有打过你。”
蓝晴想了想,摇了摇头。
是的,小时候无论蓝晴犯过什么错,蓝昆甚至从来都没有凶过她一句,总是会哄着劝着。
女儿是他的心头肉,他不敢,因为凶了她,蓝昆更加心疼。
杜妈倒是没少打过蓝晴,蓝晴小的时候十分调皮,经常挨杜妈的屁股板子。
“伸出手来。”蓝昆把书卷成了棒子,在蓝晴的手心上打了一下。
这次蓝昆还是没舍得下重手。
书卷拍上去的时候,中空的结构倒是发声很响。
蓝晴本来已经吓得闭上了眼睛,这下委屈地撇了撇嘴。
“打了你一下,以后就要记住。”蓝昆说。
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蓝昆接起来之后愣住了,长长叹了口气。
巴吉度在手术中发生意外,去世了。
这种高难度的手术本身也很容易发生意外,越早治疗越好。
蓝昆想起来还有些愧疚,这让蓝晴也陷入了沉思。
她回想起来,之前在购物频道做了那么多年,最受不了的不就是在场上虚张声势,弄虚作假吗?
那些夸大的宣传,让她心理不适。
本来这一点她是随了父亲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她才从电视台辞职。
但是,为什么不知不觉忘记了这一点呢?
可能她是想,大家都在刷评论,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又可能是因为一心想把诊所做好,反而越走越偏。
痛定思痛,她决定重新积攒评论,一步步来。
之后她立刻停止了刷评论,并且把之前刷的评论全都删掉了。
至于冯大个,蓝昆直接打电话过去,把冯老总臭骂了一顿,至于冯老总本人,依然是嘻嘻哈哈。
“老蓝,反正你也举报了,气也出了,这次咱们谁也不欠谁啊,以后你不要跟别人说我心眼小。”冯老总笑嘻嘻地打岔,他一般不给蓝昆抬杠,有什么事情道歉就完事了。
“我心眼小,我心眼就是小,反正是肯定小到连你也装不下。”蓝昆挂了电话。
两个人照例是斗嘴斗了半天,结果往往是老蓝气得挂了电话,冯大个依然是嘻嘻哈哈,像个没事人儿。
冯大个为人确实油滑,但他也确实佩服蓝昆,不论是从技术上,还是从能力上。
他曾经对蓝昆说,你会是一个好兽医,我这辈子都不会是了,因为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
冯大个看自己看得门清,但是改正起来几无可能。
可笑天下都是可怜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负责活得痛快,老蓝负责活得自在,因为有了我,世界上必须要有老蓝这样的人,这叫阴阳平衡。
冯大哥这样自圆其说。
可接下来的事情,反而轮到冯大个心眼小了。
巴吉度去世之后,主人严正很不舍得,他决定给巴吉度一个体面的告别,四处打听,准备找一个专门搞宠物殡葬的人。
第二天,他又来到了诊所,不过不是来找蓝昆的,是来找冯晨。
冯晨带着严正来到了小货车旁边,车厢里面样样俱全:化妆用具,小型的燃气火化炉等等。
蓝晴发现之后惊呆了,怪不得他整天开着这个小破车。
原来冯晨还在做宠物殡葬。
蓝晴一时都不知道好奇该怎么好奇了。
不过比蓝晴更惊讶的是冯大个,他恰好来诊所,想当面为刷评论的事情向蓝昆道歉,本来脸上还笑嘻嘻的,这下突然皱得像个核桃。
“好家伙,我说你天天神神叨叨做什么呢,原来你做这个?晦气!会倒财运知不知道,放着好好正经医院不去上班,偏偏来这里做些晦气的东西,瞎折腾什么?别人做,你也不能做,还什么宠物殡葬……”冯大个像连珠炮一样朝冯晨轰了过来。
“你那叫正经医院?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冯晨和老爸说不了两句就会吵起来。
冯老总气得像个癞蛤蟆,腮帮子鼓鼓的,呼呼喘着粗气。
这下冯晨和父亲又一次不欢而散。
冯晨倒是表现得很平淡,其实他一直在兼职做宠物殡葬,为了节省成本,他把货车改成了殡葬车,可以提供接送一条龙服务。
他一直在悄悄招揽客户,可是目前宠物殡葬的接受度还不够高,他之所以会来做宠物美容,其中的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积累客户和资源,为之后宠物殡葬打基础。
这个行业蓝晴听起来自然还很陌生,她的心里突然很矛盾。
一方面,她很好奇,可是另外一方面,她不得不担心主人们得知冯晨是宠物殡葬师后,会有什么议论。
一个宠物殡葬师在为他们的毛孩子做美容,他们会怎么想?
目前,确实宠物美容招徕了不少客户,蓝晴肯定不能放弃,心里盘算着,宠物殡葬是个好主意,但回头还是要嘱咐冯晨,不要在这里宣传,暂时不要让美容的客户知道他是做这个的。
第二天冯晨又来上班的时候,蓝晴犹豫了半天,她想找冯晨商量一下,可是到了面前,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冯晨晓得蓝晴的心思,他不想让蓝晴为难。
“放心,我不会在这里说我在做宠物殡葬。”冯晨偏偏又笑了一下,他好像习惯了被这么对待,习惯看到大家听到之后惊奇的反应。
宠物殡葬这一点正好戳到木俪的心思,追着冯晨问东问西,冯晨跟他讲解了很多目前积累的经验,听得木俪瞠目结舌。
缺人的话,我下班可以帮你。木俪最后说。
冯晨又向蓝晴保证说:“你放心,我保证不会影响到你。如果有人发现了,咱们也可以解除合作。”
冯晨越是这样,蓝晴心里越是开始有些别扭,她好像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搞得好像她变成了坏人一样。
看着冯晨,她心中像有一条虫子蠕来蠕去。
“如果可以的话,你再工作的时候,我也想去看看。”蓝晴对冯晨说。
“不如就明天吧,我带你去个老地方。”
冯晨听了一愣,但见到蓝晴想去更多了解他的工作,心里又十分开心。
冯晨说的那个地方,是冯晨的老家,距离爷爷家并不远。
那里有一棵老槐树,到了季节,不等槐花落地,冯晨就会帮着蓝晴敲下一把又一把的槐花,然后两个人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去。
生吃是淡淡的甜味,香味更加悠长。
这里曾是冯晨的秘密家园,在这里他曾经和蓝晴一起埋下了去世的麻雀,麻雀是他们在路上捡到的,养了两天还是没有养活。
那天,树上的槐花落在了刚盖好的新土上,周围静了下来,大自然仿佛也在为它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