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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奶奶,窗户外面有什么啊?
  奶奶说,你心里想什么,窗户外面就有什么。
  我看着窗外,空空的院子,空空的蓝天,什么也没有。
  奶奶心思,我恐怕永远也猜不到。直到她那天突然离我而去……
  ——摘自《蓝晴的日记》
  小欧的腿伤复发了,很严重。
  刚刚愈合的腿骨又断掉了,最可怕的是,断掉的腿骨向内刺伤了它一边的肾脏。
  小欧被送到蓝昆面前时,已经开始哇哇吐血了。
  可怜的钟雨,她刚刚失去了妈妈,刚在死神的引诱下摆脱出来,又碰上了这件事。
  小欧本来是钟雨妈妈捡的。
  妈妈在桥底下卖煎饼,那座桥链接了这个城市的两个区域,一边是直通市区的轻轨与高速公路,一边是成片的民房。
  这个城边村里,上班族们在这里聚集,用更长时间的通勤换取更便宜的房租。他们每天从桥上经过,为了生活奔波于两点一线。
  桥底下,钟雨的妈妈每天早晨四点半开始出摊,天蒙蒙亮,住在这里的人们已经陆续出发,他们或许会选择在钟雨妈妈的摊位上匆匆饱餐一顿,便一头扎进城市的海洋里了。
  而这个地方,潜藏在城市的深处,更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钟雨同样记得,这里的河水都是臭的,隔着好远,混杂着各种味道的空气就会扑面而来。
  钟雨见过市中心的小河,清新,清凉,清澈。
  水里大概承载了无数上游的垃圾,原来在没有记得的地方,河水同样会被人忽略,那些上游人们遗弃的垃圾怎么有人会关注呢?
  在这里,被遗忘的同样还有小欧,小欧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来到桥下的,钟雨妈妈只知道它没有家,吃在这里,玩耍在这里,每天晚上都是睡在这个桥下。
  小欧自从和钟雨妈妈熟了之后,总是会绕在她的摊位前后,等待着新的顾客,它渴望获得关注,渴望新奇。
  不过开始这引来了钟雨妈妈的厌烦,钟雨妈妈并不喜欢狗。
  她小的时候,曾经被邻居家的狗咬过追过好几次,甚至可以说她怕狗。
  总会有顾客在等待的时候,会嫌弃地避开小欧,钟雨妈妈这个时候往往会大声把它赶离,吓得小欧不敢靠前。
  小欧大概也是被人遗弃的啊。
  有时钟雨会去给妈妈送饭,往往也会给小欧带一些吃的东西。
  钟雨对妈妈说,你看多好啊,它还能给你做个伴。
  可是钟雨妈妈还是害怕,哪怕是喂它东西吃,也让它离得远远的。
  然而这一切小欧都记在心里了,小欧记得那个悄悄扔下一块煎饼就转身离开的妈妈。
  可是它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从来不搭理它?
  小欧的困惑反映在了行动上,还有眼睛里。
  天还没亮的时候,它就在桥边等着钟雨妈妈。接着蹲在钟雨妈妈的脚边,一待就是一天,有几次晚上收工了,它跟着钟雨妈妈回家,可都半路上被赶了回来。
  直到有一天,城管又来了。
  随着这里居住的人们越来越多,城建越发健全。
  美其名曰,美化城市环境,城管隔三岔五地回来这里扫荡一圈。
  周围的小商小贩打游击一样躲来躲去,他们形成了默契,远远地看见车来,一嗓子喊出来,大家立刻散开,各自寻找地方躲避。
  其中当然包括钟雨的妈妈,可是这次她没能逃得及,一个协管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个凶狠的样子自然惹怒了小欧。
  小欧跃上前去,冲着那个协管狂吠起来。
  钟雨妈妈条件反射地扭着车子跑离了,等到她反应过来,已经跑出去好远了。她回头的那一瞬间,看到小欧死死地咬住了那个协管的裤腿,最后被协管一脚踢开了。
  喘着粗气,四处观望,像过街的老鼠。
  钟雨妈妈是在小巷子里躲过了一劫,等到四处无人时,看到同伴们从四处各地的小巷子里钻出来,钟雨妈妈才敢回来了。
  小欧被踢到了桥下,此时它舔舐着受伤的腿,鲜血染红了它淡黄色的毛,舔舐一番之后,那伤口看着尤为醒目。一道裂开的口子,也裂在了钟雨妈妈的心上。
  小欧竭力爬向河边,不停地喝水,大概是因为失血。
  那个时候,钟雨妈妈就知道,她再也没有办法不去管这个小家伙了,她不再害怕这个脏脏的小家伙。
  钟雨带着小欧去了诊所处理了伤口,从那个时候开始,小欧的腿留下了旧伤,后面经常会发病,容易骨折。
  后来很快地铁站在附近开通了,美其名曰,新建设新气象,这个城中村开始面临拆迁。
  没过多久,村里的租户们陆续搬走了,生意也做不成了,钟雨妈妈回了老家,还是卖煎饼,钟雨来上班的时候,顺便带来了小欧。
  小欧的身上,钟雨可以看到有妈妈的身影无数次地闪过。
  如果妈妈在世,她也会伤心吧,看到小欧的伤腿,她也会想起那个桥下一瘸一拐的幼小背影吧。
  钟雨在诊所外面等着的时候,浑身冒着虚汗,眼神四顾,她不敢进去,更不敢去看。
  蓝昆费劲了心力去抢救,可是小欧还是去世了,失血过多。
  蓝晴平复了下心情,告诉了钟雨这个消息,钟雨听到的时候看起来反倒是异常平静,她在原地愣了很久。
  “我想看看它。”钟雨说。
  小欧静静地躺着,早就没有了呼吸。
  蓝昆曾经有过无数次救治失败的经历,可就算如此,每一次的失败都会像一根针狠狠地戳在他的心头。
  浑身的鲜血,平静地闭着眼睛。
  小欧睡着了。
  钟雨想起那个河边的它,一瘸一拐,倔强而从容。
  他现在也肯定很渴了吧。
  钟雨拿起一杯水,细心地润着他的嘴巴,一点一滴。
  好长时间,没有人敢上前打扰。
  小欧失去了原来的样子,鲜血,露出的腿骨,令人不忍直视。
  之后,钟雨又细细擦拭,想要清洗干净它的每一缕毛发,可是好像无济于事。
  冯晨在一旁看了半天,也犹豫了半天,他终于走上前去。
  “交给我吧。”
  这个时候,冯晨抱起了小欧,他又找钟雨要来了之前小欧的照片。
  殡葬车上,先是缝合破裂的伤口,接着慢慢清洗,冯晨用它那双仿佛具有魔力的手,慢慢地帮助小欧做最后的告别。
  一步一步,小欧变成了最初的样子。
  没有血腥,一如既往的可爱,脸上的表情好似在微笑,好像在说谢谢。
  钟雨差点没有认出来,愣了半天才敢上前触摸小欧。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其实,不是我在照顾它,是它一直在照顾我,我们。”
  之后钟雨提出要求要带着小欧回家,冯晨给出了另外一个方案。
  小欧在冯晨的冰葬车里火化了。
  之后他开着车来到了老家的后山上,葬在了后山的一片林子里。
  没有墓碑,葬下小欧的地方,冯晨又种下了一颗树苗。
  这个地方是冯晨和开农场的朋友一起承包下来的,本来是一片荒地。
  现在冯晨专门用来当做墓园,为想替宠物下葬的主人提供墓地,因为地处偏远费用并不贵。
  不过这里的风景很好,远处可以眺望到大海的方向。
  大大小小的树苗目前长得参差不齐,已经有不少宠物在这里安息。
  海浪起伏的声音哄它们入眠,海风可以吹来湿润的空气。
  有些早先栽下的树苗已经长大,有的已经开花,仿佛在续写他们的生命,不同颜色的花陆陆续续点缀着这片山坡。
  这里甚至成为旁边农场的风景之一。
  在钟雨的要求下,冯晨种下了一棵梨树苗。
  因为梨花是白色的,垃圾河边长大的小欧,它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白色,它的帽子也是白色。
  等到开花的时候,那一抹白色同样会映在天空里,映在钟雨的梦里。
  当树苗种下的时候,钟雨终于不再平静,一滴眼泪落了下来,浇灌在了土壤里,祝愿这个树苗快快长大。
  蓝晴心想,起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多了一个钟雨需要惦记,需要挂念的地方。
  在这里她可以想起妈妈,想起小欧,想起那些过往生活的美好。
  起码她不会孤身一人,希望她也会更加努力地生活下去吧。
  为了妈妈,也为了小欧。
  这件事情上,冯晨立了大功。
  然而蓝晴得知,其实为了承包下这个地方,冯晨还有贷款没有还清。
  原来如此啊。
  蓝晴这才知道,冯晨这个小财迷拼命挣钱的目的。
  这个活脱脱的小财迷,装修送货宠物美容,一天有时候几份工作,拼命挣钱,都是为了拼上他心目中宠物殡葬事业的蓝图,为了打造这一片静谧的乐园。
  在这里,蓝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不会有丝毫的恐惧。
  虽然她晓得这里的每一个树下,脚下,都安葬着一个动物的灵魂。
  远远地望向山下,她可以看到小时候那棵大槐树。
  蓝晴从小听过一个故事,在很久以前,这片土地上发了洪水。洪水褪去之后,千里平原已经没有人烟了,河流汇入大海,又重新淤积出了新的土地。
  内地的人们迁了过来,其中一个村庄,族人们离开村子之前,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告别,相约后人会以这棵大槐树作为标志,再来相会。
  所以大槐树,就是他们共同的故乡。
  故事流传得很长,据爷爷说,他们的先辈正是从大槐树下来的。
  小的时候蓝晴跟着蓝昆回过一趟爷爷的老家,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祠堂。
  密密麻麻的名字,她看不懂,但是总觉得充满了神秘的感觉,很平静,很踏实。
  这或许就是家的力量。
  同样,在这里安眠的每一个动物,他们都可以看到这棵大槐树,看到家的方向,或许就可以睡得更安心吧。
  冯晨啊冯晨,这个全能技工果然从不令人失望,不对,蓝晴想,或许现在应该叫他——宠物美容师兼殡葬师,冯晨。
  她端详了很久面前的这个男人,穿着工装裤,踩着雨靴,手里拿着铲子,脸上的汗水都快干了,刚才挖土时沾上的泥渍凝结在了他的脸上。
  蓝晴拿过手中的纸巾,想帮冯晨擦一下。
  冯晨突然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立刻躲开了,有些慌乱地接过了纸巾。
  黑黑的泥渍擦去了之后,脸上的绯红显现了出来。
  蓝晴被冯晨无措的样子逗笑了,她好像没有察觉,自己越来越欣赏眼前的这个男人了。
  他们走下山坡的时候,蓝晴的脑海里还会闪过刚刚发生的一切,如梦如幻。
  蓝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奶奶,那曾经也是她心中的隐痛。
  大槐树的影子足以遮住大片地方,影影绰绰的细碎阳光在地上跳跃,撩动起蓝晴心中的往事。
  奶奶年轻的时候很美,是大家闺秀,据爷爷说,他这个兽医小子能追得上她是三生有幸。
  听起来是个很狗血的故事。
  奶奶的老爹最爱马,全部家当就这匹马最值钱,他的名贵爱马生病之后,老爹喝不下水咽不下饭,扬言谁要是治好了这匹马,就把女儿许配给他。
  爷爷随着部队在此处停留,谁不知道他从哪里看来的方子,三下五除二,治好了这匹马。
  看到爷爷就是个随军的兽医,奶奶的老爹反悔了。
  爷爷无可奈何,短短的日子里,他教会了奶奶骑马,之后很快他跟着部队开拔了。
  解放后,奶奶收到了爷爷的消息,在一个夜里,骑着马找到了爷爷。
  那匹马最后成为了嫁妆。
  后来建国以后,爷爷成了兽医,她则在马场养马驯马。
  奶奶是个很爱美的人,年轻时不当说花容月貌,当说英姿飒爽,撒切尔夫人访华之后,爷爷称奶奶就是马背上的撒切尔。
  可在蓝晴刚上初中时,奶奶得了偏瘫。
  那时候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她的眼神依然很锐利,可是她不能下床了,只能躺在床上越发憔悴,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痛苦。
  蓝晴记得,白天的时候看到奶奶,大多时候她都是对着窗户外面发呆。
  蓝晴问奶奶,窗户外面有什么啊?
  奶奶说,你想什么,窗户外面就有什么。
  蓝晴看着窗外,空空的院子,空空的蓝天,什么也没有。
  奶奶心里想的什么,蓝晴恐怕永远也猜不到。
  蓝晴还记得,偶尔夜里的时候看到奶奶,奶奶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爷爷说,那是因为奶奶的心事太重了。
  奶奶跟蓝晴说,你希望奶奶睡得好吗?
  蓝晴点头如捣蒜,于是奶奶每周都会让她拿着处方单子去买一种药,奶奶告诉她,小蓝晴,今天再去帮奶奶买药可以吗?
  蓝晴屁颠屁颠就回去了,这样蓝晴还能收获零花钱。后来奶奶说话很费劲了,就写在纸上。
  奶奶的字很秀气,哪怕是已经写得很费劲,她还是会一笔一划,蓝晴看到之后,也会立刻知道奶奶又需要药了。
  不久后的一天,奶奶睡着再也没有醒来,她一口气吃了存了好久的安眠药。
  前一天奶奶还让蓝晴帮着梳好了头发,换了新的衣服。
  爷爷后来对蓝晴说,不怪你,奶奶走的时候很美,她肯定很开心。
  奶奶是个爱美的人,她想选择一种理想的方式和这个世界道别。
  可惜后来蓝晴才知道,那种药叫安眠药。
  那之后好长时间,蓝晴再没一个人进过药店。
  世间无论人与动物,都是哭着来到世上,这个没办法决定,但是起码众生都可以选择开心美丽的离去。宠物殡葬就是让动物们也有一个好的归宿,尊重他们离去的尊严,实现主人们怀念的心愿。
  冯晨告诉蓝晴:“奶奶走的时候是带着美丽和慰藉,这个并不怪你,与其你要停在原地的阴影里,不如多去改变一些个人能够改变的。”
  对,改变能够改变的。
  一件件事情的发生,让蓝晴开始意识到,对待动物,也要尊重他们作为每个个体的尊严。
  每个动物都是不一样的,他们在陪伴着我们,我们也要守护好他们每个生命的尊严。
  蓝晴想了很久,做好一个诊所好像确实还不够,蓝晴准备开始着手学习兽医知识,懂得更多的东西,这样才能更好地把诊所做好吧。
  一个念头在她的心里萌生,可能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
  或许未来她也可以成为一名动物医生?
  面前是一个怎样的未来呢?
  她有点期待。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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