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内监,来后院有什么打紧。” 对方摩挲暖炉,上下打量他,打量完了,又取笑他:“从前不知道苏大人是这般顾家的,昨日里听人说,苏府动静不小。”
苏预脸上仍旧是不辨喜怒,只是笑吟吟地袖手。
“督公在我府上安插几多暗探,你我都心里有数。若是无人接应,那日婚轿也不会熟门熟路抬到正门。”
“明白便好。” 对面低眉阖目,悠悠地:“实话讲,苏大人成婚了,咱也高兴。苏总兵性爱洁净是出名的,便是当年烂尸堆里钻出来,寻到了京师,第一件事也是寻到大庙里借住、沐浴焚香。如今与小夫人演得这般情浓,便是有三份真情在了。不然,装也装不得这样仔细。”
苏预不答。
对面摩挲暖炉的手停了,眼皮悠悠抬起,从上到下把他剜了一剜,尾音细如蛇行。
“只是莫要装太过,骗过了自家。”
那双戴满戒指的手抬起,咔哒一声,鎏金铜炉的盖子就应声而开,里面沉黑色的火炭燃着,冒出金绿色烟雾。
苏预只瞧了那烟雾一眼,眼神就凝住。
“苏合香。” 督公看到他眼神,表情畅快:“当年万岁爷赐的,安南进贡,只有十五块。你、我和阿哈出、黑真、檀佛儿各得三块。如今他们都死了,阿哈出死在关外、黑真死在任上,檀佛儿被剐了三千六百刀,挂在肃州府城头。只剩你、我还活着,苟且偷生。”
戴满蜜蜡、绿松与青金石的手转动暖炉,赤金暖光在暗夜里烁烁。
“咱这趟来,是来提醒苏大人。那日弥陀殿上,我留让你杀出条路,不是念着昔日的同袍情谊,实在是因如今这朝堂内外,苏大人你乃是我最后一枚好棋。死生由天、由命,却不能由你的意。”
苏预按了按额角,面上未见变化。两人僵持数刻,苏预浓重眉眼终于松动,开了口。
“当年的事,确是因我而起。督公若是想替他们报仇,我的命随你拿去。但苏某如今挂冠了,便是一介布衣。纵使有心,也掀不起风浪。督公实在抬举。”
“苏微之!” 对面人上前一步,抬高了声量。苏预极快地向后瞟一眼,电光石火之间红蟒袍的人便被他逼退到几步之外,势同搏虎,风涛涌动。
“阮阿措,别打她主意。” 苏预眼底黑火燃烧。“不然我杀了你。”
太监愣怔片刻,继而无声大笑,笑得眼角涌起皱纹,把绞得白净的脸变成一副面具,方才是笑面,如今笑却似哭。
“苏预,节骨眼的年关,六十四抬的皇杠
皇杠,给皇家进贡礼品的一种形式。
刚出府城,言官的奏折便送到了大内。我是将脑袋押在裤腰带上往前头钻营,咱家愈黑,你便愈白。这便是咱当年眼睁睁放你全须全尾离了京师的缘由,也是大婚那日与你演那场戏的缘由。如今应天府城中,苏大人阉党的污名可以摘了,清流的帖子,不出几日便会递到你的府上。”
戴金银琳琅戒指的手伸进暖炉,取出块香炭。
“但若是你为了那女子坏了咱的大计,咱家送你的,便不只是苏合香。”
炭块又掉回去,手指托着那暖炉伸到苏预面前,他没接。
“这香经内府调过,女子闻了,便不易结珠胎。咱家如此绝情,不过是为了保证,苏大人没忘了庚戌年的事儿,还记着咱台山惨死的几百条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