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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意染上宫中的树梢,连日光也渐渐愈发无力,早早地踏入暮色里。
  朱槿搁置了手中的湖笔。
  纸本上的墨迹未干,现下朱槿自己看着这些字,也察觉出了与从前不一样的力度笔法。
  照例抄的佛经,万寿节是他们两人的诞辰,朱槿每年送往京城的礼物都是何太妃和长青操办,中规中矩,只是每年送去手抄的经书,仿佛是一种较劲,后来也就成了惯例。
  最初不过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提醒朱瑜自己还活着。
  但朱瑜向来不为所动。
  说起来,朱槿似乎还没有收到过朱瑜的礼物。
  大概,朱瑜每年诞辰想起自己也是不爽的吧?
  敢和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同一天出生,这个人还全然没有什么自知之明,偏偏要跑来跟前碍眼。
  朱槿试着想象了一下朱瑜沉怒的模样,竟然笑出了声。
  那阵银铃摇晃般的笑声短促,在安静的书房里转瞬即逝,余留下几分透着凉意的寂寞。
  她与昙佑,似乎许久不曾见过了。
  宫中的垂暮景色,尤其是真正到了秋日里的垂暮,总是带着些道不清的萧索与清冷。
  朱槿看着庭中那株刚刚被风吹落下来的秋叶,像是早已干枯的蝉蜕一般,干枯地飘零。
  那些金色的、黄色的、火红的叶子,连逝去都有着无数的方式。
  有的在树上便早已零落,有的却是饱含湿润,落下变成沉重的雨滴。
  朱槿眨了眨眼,回过神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沉浸在这样的秋意之中,在那种被包裹着的秋意之中,却也寻得一点苦涩的回甘。
  她闭了窗,转身推开书房的门,迎面又吹起风,朱槿感觉到有些冷。
  长青和修仁迎上来,朱槿扫过修仁,目光落回到长青身上,“让长青陪我出去走走吧。”
  修仁欲言又止,看着她的神色,像是外头的秋风一般流露出萧索的意蕴,终归拱手,“是。”
  她近来常常只叫长青长松伴在身侧,修仁与修安每日清闲,出了洒扫室内,似乎也无事可做。
  几日前朱槿打听过尚宫局的后续,倒是出现了个不大不小的反转,因为来的人不仅是小李公公,还有崔质。
  崔质叫来了宫正司的两位司正,在尚宫局罚了小李公公十杖,而后才对田尚宫道她悬断是非,偏听偏信,罚了她两个月俸禄。
  崔质在宫中地位特殊,因为只有他全然是朱瑜的人。
  他的态度,甚至比高炜的态度更能代表皇帝。
  毕竟,高炜侍奉的是皇帝,而崔质侍奉的是朱瑜。
  而整个皇城,没有人比崔质更难拉拢。
  也许是冥冥注定,朱槿心中莫名感应,出了顺贞门,便在宫后苑的浮碧亭中见到了那个身影。
  莲心背对着她,本来垂首望着亭下池水中游动的锦鲤,听见动静,才转身瞧见朱槿。
  她脸上露出淡淡的讶异,却转瞬笑了,朝她见礼:“臣见过嘉宁长公主。”
  朱槿挥手,示意长青留在原地,自己向前,走到亭中。
  莲心道:“殿下再与我见面,属实不该的。”
  朱槿垂下眸,并不答话。
  莲心却仍旧慢慢解释给她:“于情,姚氏一族皆因殿下亲故而落魄,于理,我若是殿下,便不会淌这宫中任何一趟浑水,不仅如此,还要远离京城,远走高飞。”
  查案的陈氏是朱槿的外祖,而降下罪名的更是朱姓。
  桩桩件件,莲心在牢中便对她说过,等再见时,她们便不会是从前那般模样。
  可是朱槿放不下,她有时还像个稚子。
  总以为只要付出,就总会得到回报。
  莲心叹了一口气,重新扬起笑脸,“既然殿下得空,不妨陪我去一个地方。”
  就像那时莲心带她出宫一样,朱槿什么也没问地跟着莲心走了。
  长青原想跟上去,却也被朱槿叫停,只好看着她们离开自己的视线。
  她们是向深宫走去的,太阳落下山,四周都只剩下黑暗的轮廓。
  莲心走的路很偏僻,偏僻到一路上没有遇见过什么宫人,只有路过的几座小殿稀稀拉拉的点亮了一星半点的昏暗烛火。
  夜风比秋风更凉,朱槿渐渐落后,等到莲心弯弯绕绕的穿过假山与花丛,在一处地方停下,远远对朱槿道了一声“到了”,朱槿又才快走几步,到了她面前。
  四周昏暗,朱槿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眼前是一处枯井,这里大约是某处与映秋殿差不多的废弃冷宫。
  莲心自然流畅地跪坐在了井边的草地上,在怀里摸索着什么东西,没一会儿,一道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朱槿与她的脸。
  莲心抖了抖手上的东西,随之将其扔进枯井。
  灰色的烬余漫着暗红色的火光扬起,又在黑暗的空中熄灭tຊ。
  朱槿意识到,莲心在烧纸钱。
  她将一支蜡烛立在井口,又把不知从哪藏的三柱香点燃后插在了井边的草地里,继续从旁边分了两沓纸钱,一沓给了朱槿,对她道:“麻烦殿下帮个忙——会念往生咒吗?”
  《往生咒》是净土宗的经典,灵山寺一向提倡的是净禅双修,虽然每回送去京城的佛经中没有出现过往生咒,但朱槿最初实际上是抱着幼稚的恶意是给朱瑜写过这本经书的。
  只是每次都被发现送回了而已。
  朱槿点头。
  一个是做了女官的道士,一个是佛寺长大的公主,双双在无人发现的冷宫中朝枯井中投落一张张烧着火舌的纸钱,念着往生咒,悼念着一个没有留下姓名的女子。
  待纸钱烧完,朱槿和莲心头上都沾着纸钱燃烧的灰烬。
  朱槿问:“是为了瑶弦吗?”
  莲心吹灭了烛火,眼瞳彷佛划过一道流星,一瞬明灭。
  她懒懒地笑,道:“不知道。也许只是觉得,这座皇城中应该有很多人都该受一份纸钱。”
  朱槿不说话了。
  好半晌,莲心道:“瑶弦其实没有名字……只知道村里人都叫她爹‘四癞子’,她是从小就被卖进宫的,原来一直做些粗活,直到皇后进宫,被她帮了一把,便一直留在了坤宁宫,今年春才升了大宫女,本来都要出宫了,还说吴皇后给她备了一份嫁妆,要她带出去找个好人家。”
  “她是坤宁宫出来的,到时候求亲的人一定不少。”莲心双手撑在地上,眼睛看向天穹,中秋以后,月亮便不再圆了,越来越像是尖利的弯钩,“我那时明明告诉过她……告诉她要是出了事一定要咬死了不承认,皇后会保护她的。”
  朱槿看着她:“莲心……”
  莲心的脸上仿佛只有笑的模样,“殿下,你们与我们在很多地方终究是不一样的,有些事,于你们来说只是弹指之间,于其他人却是生死之劫。你们太难撼动了……”
  所以,我有时不知道,魏家与姚家的执着是否真的有意义。
  莲心看着朱槿,落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殿下,恳求您,若有可以离开的机会,尽早离开吧。”
  她才是朱瑜最大的软肋,魏绻不会放过她。
  朱槿回宫已经很晚,修仁却没睡,在殿门前守着,见到朱槿才安了心。
  “殿下回来了。”修仁跟着朱槿的脚步进殿,想替她打理,却见她头上沾着灰尘般的东西,风朝着修仁吹来,也吹起朱槿身上香烛的气味。
  心头不知为何落寞。
  修仁的步子放缓不少,朱槿这时回过头,“修仁,你先去睡吧,我洗漱后就睡觉了。”
  修仁重新绽开笑,温厚的,柔软的,像是灵山上落雨后初生的苔藓,“我还不困,先替殿下打水吧。”
  朱槿犹豫了片刻,想到长青毕竟疲惫,便道了声好。
  修仁马上出去,长青看着他的背影,凑近了朱槿,轻轻道:“殿下……你觉不觉得,修仁有时候,简直和一位母亲差不多……”
  朱槿抬起头,望向那道单薄的背影,“是吗?”
  她没有问昙佑,却在换下衣裳时下意识地瞥见昙佑房间的灯火熄灭。
  待修仁回来,朱槿叫住他,道:“万寿节那日,替我向赵家投个帖子吧。”
  “赵家?”修仁看向朱槿。
  朱槿忙道:“向赵三小姐。”
  修仁这才道:“是。”
  何太妃那日说该让昙佑回去了。
  想必这几日昙佑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朱槿却没办法再拦着他。再多一分一毫,便是抛开朱瑜,何太妃也会出手。朱槿明白这些,也因此,抱有一丝一缕的难过与庆幸,自己不必在这些天强迫自己和昙佑见面。
  她现在想起他时,都难以自抑。
  爱恨兼或有之,然而另一种道不明的自厌与恶心感却萦绕于心,像是藤蔓编制的牢笼一般紧紧束缚着她。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这几日甚至在刻意逃避他,但看着只有自己在这么挣扎,而昙佑只是终日跪在那间闭塞的小佛堂前敲敲打打时,朱槿又觉得很荒诞。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了解昙佑,他有时让自己难以理解,变得不像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人。
  如果她难以理解的昙佑才是真正的昙佑,那么与她朝夕相伴,相依相存的那个小和尚,又是谁呢?
  朱槿惊觉自己铭记于心的那张满是血丝的眼睛变得遥远而可怖,似乎梦中昙佑在菩提树下小小的影子最终长成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怪,张着血盆大口向她袭来。
  “殿下……殿下!”
  她一身冷汗地从浴桶中醒来,觉得脑袋发闷。
  长青在门外喊着她的名字,“您好了吗?已经过了许久了……”
  朱槿又才后知后觉的察觉水温渐渐凉了,撑起身子起身,边披了一件中衣边大声对门外道:“没事,就好了!”
  可是那层单薄的衣料兴许是室中水汽洇湿,兴许是朱槿身上水迹未干,也或者是其他什么缘由,总之穿在身上觉得潮湿黏腻,并不舒服。
  也像是噩梦留下的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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