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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年底,穷家都焦着如何开销账目,忙着四处去找钱。
  在这种情形下,李海存的交际更是频繁了。除了期待觥筹交错间的虚与委蛇能换来挣钱的门路,他还盼着能在赌桌上发一笔横财。
  然而,赌钱毕竟是阔人取乐的一种法子,并不是生财的正道,愈是抱着这样的念头,事实就往反面去发展。
  这天,送煤球的来问苏傲雪结账。她手边别说大洋了,连一张毛票都掏不出来,窘得了不得了。幸而离着新年还有一礼拜的日子,硬着头皮许出话去,说年三十准能结清,这才暂时对付过去了。
  苏傲雪算了半天的账,认为今年恐怕依旧免不掉是借当过年了。
  伤春悲秋起来,难免想起自己刚被领回来的时候,还总算过了两天像样的日子。那时住的比亭子间好一些,可惜由去年开始,境况就一天比一天差了。主要是李海存丢了心气,人一旦没了进取的精神,贫困的日子是没有底线的。
  这样想下去,只怕明年的光景会更糟。
  在小屋子里翻了一遭,实在找不出几件像样的东西可以当了。
  苏傲雪兀自叹了口气,细听前屋的钟打了多少下。
  李海存昨晚根本没回来,而今天的光阴早已过去了大半。
  饿着肚子熬到傍晚,总算是听见楼板响了。
  苏傲雪急忙起身问:“老李,你怎样一夜都不回来?送煤球的来过了,我许了他年三十清账。你手边……”
  在外混了整整一天的李海存,回来完全没有赔不是的迹象,反倒先怪罪起来了:“你这矫情劲儿!让你打牌你非不肯,错过好大一笔财喜啦!昨晚晌,江太太手气好极了,出手也大方,给了作陪的几位太太好些个车马费。你要是去了,以你和她的交情,你那份一定是最多的!”
  先不管江红梅有没有那种好心,现在绝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苏傲雪先上前说些什么,却被冲天的烟味熏到了,捏了鼻子忙往后退了退。
  “又去打牌……”她打量对面那张雷公脸,一下便猜到了牌桌的局面,说话自然就带了火气,“这样子埋怨我,究竟输了多少钱?!你上个月至少应该也有十几块润笔费,现在还剩几个?过年我可以不图穿戴,照平常样子只吃冷馒头也不要紧,倒是柴米油盐的账,都该开销了才好。大过年的,家里不怕冷清,就怕要账的站了一屋子,让人家瞧见了,算什么样子呢,这于你的体面伤害也很大呀。”
  在牌桌上鏖战了一天一夜的李海存,踉跄着往床上倒下,含糊着推脱:“交际是要靠本钱的!”
  看来,是不打算管那一屁股的烂账了。
  苏傲雪往他小腿上踢了一脚,不许他睡着:“你别摆阔了行不行?!还有哪家报馆的稿费没要来?你把图章给我,我明天去要。还有,要来的钱都得留着当家用!”
  李海存两只脚互相拔着,将鞋丢在地下。整个人卷进被子里,打着哈欠道:“我自己会去的,你一个妇道人家不会说话,当心把人家编辑惹恼了。”
  苏傲雪把荷包翻了个面,亮在李海存眼跟前,怒道:“你成天不在家,又不肯给我一个钱,那些要账的来了……”
  李海存正犯困,觉得这女人虚有其表,只有一张脸长得可人,却一点不体谅他身为男人的辛苦。他推搡着把荷包一直丢到了楼梯上,把背朝向苏傲雪:“叫你跟我一道出去,你非不肯呀。留在家里被逼债,那也是你自找的。”
  对于债务的解决办法不是挣钱去还,而是尽力地躲。
  这样的态度,不只是给苏傲雪点了一把火,也是逼她吞了一块冰,让她对未来彻底心寒了。她一开口,难免就沾了哭腔:“我要写独幕剧的,你忘了明年我该毕业了吗?”
  “急什么,毕业作品而已。江太太在准备一出大戏呢,你凑上一角,帮她涂涂改改的,就算是集体创作了。以我跟佐飞的关系,他肯定会给你打高分的。”
  苏傲雪冷嗤:“佐老师听见你这种话,怕不是要把你打出门呢!”
  其实,李海存油盐不进,也不止是今天了。苏傲雪再由今天想到从前被逼着去交际的情景。手抚上肚脐周围一个个凹凸不平的印迹,便愈发明白,自己的前途恐怕不能寄希望于这个男人了。
  既然提到了佐飞,很自然的,苏傲雪就想起前些日子在佐家碰见了杜景堂。先时还只是想着那个人,不多久,由人想到了那套书。
  杜景堂带了原版的易卜生全集,巧的是,从前佐飞在第一堂课上,就强烈表示过《玩偶之家》是每个戏剧学生都必看的。因此,苏傲雪对这个故事非常之熟悉,戏剧中的娜拉意识到做玩偶是对妇女人格的羞辱,而现实中的李海存把妻子包装为商品……
  想时,苏傲雪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有一定地位的中产妇女尚且要受丈夫压迫,而自己的身份是那么低微,如果不想出路,只会陷入更不堪的境地。
  然而,前途是远路,只能从长计议不可急于一时。但眼前的债,是拖不得的。一个人要在社会上生存,顶个赖账的臭名声可不行。
  盘算了许多,苏傲雪一咬牙,决心放下心底的清高,先把难关混过去再说。
  “你还有能抓钱的事情没有?”苏傲雪坐到床头去推李海存,她知道他还未睡熟,“我的文笔虽然不敢说多好,只是当枪手倒还能应付。要是哪家报社缺稿子,我可以仿着你的口吻,帮你写两篇。但我有个条件,我代笔挣来的钱,我要自己保管。”
  李海存眼皮微微撑开一道缝,面对墙壁悄悄一哂,拖腔拉调道:“你先做着吧。”
  “什么叫先做着?”苏傲雪下意识觉得这话不对,紧着问他,却催不出答案来。
  在同个时间里,心情七上八下的不只是苏傲雪,杜景堂也在自己屋里没头苍蝇似地胡乱打转。差别不过是苏傲雪的亭子间四面透风,而杜景堂的屋里烧着炭火,所以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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