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齐耀的脚步,甫一走近那排象房,浓重的血腥之气就扑面而来,李时胤眉头拧得更紧,垂眸看了寅月一眼,她仍旧一副泰山崩于前不为所动的样子。
只见院内立着数排刀架,上面悬挂着各类寒光湛湛的斧子、铁钩、朴刀,有些还卷了刃,地面上血流成渠,想是根本来不及清洗。
不远处的象棚里,有三头活象被粗绳铁索捆着,还有一头被钉在一个巨大的木架里,丝毫动弹不得。
它们有的脚掌被切掉,有的浑身是血洞,全都双膝跪地,虚弱地阖着眼。见这光景就知道,猎得这些庞然大物,一定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巨大的血腥味萦绕在四周,让人几欲作呕,李时胤心中不忍,不由扭开了脸。
“畜生野性难驯,所以象奴下了药,此刻昏睡着,”齐耀解释,“二位请看看它们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妖邪附体,若是有,还请立即帮齐某驱走。”
话音一落,便见李时胤五指舒张,金光大作,再一细看,便见他掌心托着一支朱砂笔,手腕翻动,朱砂笔便动起来在虚空中画出四道符箓,重重打进了象棚四个角。
金光渐渐收敛下去,李时胤才道:“齐掌柜,此处没有妖邪作祟。”
象牙若是被什么人做法掳走,无路如何都会留下灵力痕迹,可这里却根本没有丝毫端倪。但,象牙凭空消失又是怎么回事呢?
齐耀却一反常态,坚持道:“你是不是看错了?这院子里的事情古怪得很,必然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作祟,要不你试试别的什么法子?”
李时胤好脾气道:“我已反复确认,不会看错。”
齐耀夸张地高声道:“不可能!你方才定然是疏忽了,这院中的邪祟奸猾,你莫不是能力低微,你……”
一句话未说完,那厢的寅月却突然讶声道,“不过,我听说蜀地有一种妖灵附体的巫术,可以在宿主沉睡之时完全藏去气息而不被发现。依我看,这妖邪兴许是诡计多端地藏在这睡象身上,所以我们才没发现。”
齐耀眼睛一下亮了,连忙疾步过去:“对对对,这位小娘子言之有理,那依小娘子高见,如是这般又当如何?”
李时胤望过去,正对上寅月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知她心思活络或有什么发现,便不再作声。
寅月笑起来,“不如现场屠象取牙,宿主一死,那妖邪自然就无处可藏了,我们便可一举歼之。”
齐耀闻言立即冲远处的象奴一振袖,强势吩咐,“还愣着干什么,来取牙!”
那象奴应声而动,去刀架上选了一把寒光湛湛的斧子,朝着几人走了过来。此人一身灰色短打,生了两撇八字胡,嘴唇很厚,看起来十分憨直。
象奴毫不含糊,径直走向被木架钉起来的大象,正举斧就要砍,却听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制止了他:“等等!”
寅月走过去,笑道,“不着急,这事儿可急不得。若要查清这妖邪是什么来路,在屠象之时,象还必须得清醒着,这样方便我等查验。”
象奴闻言脸色遽变,立刻望向齐耀,却见齐耀神色惊惶,眼珠子转了好几轮,额上冷汗涔涔,脚步也虚浮起来,连连摇头:“这可不行,这有些欠妥,先不说这牲口野性难驯,若是醒着的话,万一那妖灵也发作起来,我这满院子凡夫的安危可不是儿戏。”
寅月却不理他,只盯着那几头昏睡的大象,“齐掌柜多虑了,我二人是修道之人,必然会护你周全。”
齐耀还要再拦,李时胤上前道,“齐掌柜,您若真要查清真相,追回象牙,还须听寅娘子的安排。邪祟不除,往后后患无穷,万不可因小失大。”
齐耀不安地踟蹰良久,还没说答应或者是不答应,却见寅月挥袖一拂,那跪地的四头大象就缓缓睁开了眼。它们扇动耳朵,多次试图站起来,又重重地跌倒在地。
“大象极虚弱,周身捆了铁索,又怎么会伤人呢?”
其中一头大象见到眼前的陌生人,忽然激动起来,口吐人言道:“请恩人救救我,我不是象,我不是野象,我是人!求求你齐掌柜,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齐耀见到这个场面,双膝一软,几乎站立不稳,他指着大象哆哆嗦嗦道:“二位,这些妖象竟能像人一般口吐人言,一定是妖怪,或是什么妖邪附体,请立即替齐某诛杀,取下象牙。”
说罢,他不等二人回应,便给象奴递了个眼色,象奴立即会意,一个助跑上去举斧就要砍杀那头大象。却不知怎么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斧子也“哐当”一声摔出去老远。
大象见状连连挣扎哀嚎:“齐掌柜求你高抬贵手,你我还曾有一面之缘,求你不要杀我,我真的是人,不是象……我可以证明,我我我真的是人!”
李时胤沉声道,“齐掌柜,这几头象身上没有妖气,不是妖怪。它们既然能口吐人言,背后一定有隐情,还请留它们性命,以待查证。”
齐耀张口欲辩,却听寅月回头道:“既然它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人,齐掌柜难道不好奇,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另几头跪地的大象闻言,纷纷齐声悲鸣大叫,“我们真的是人,我们不是大象——”
失去前脚掌的大象奄奄一息道,“我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求小娘子施救。在下家中尚有年迈老母须奉养,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幼子须哺育,请放小人一条生路。”
一头象努力自证:“是啊是啊!俺真的是人,还在城东的墙角埋了一袋金铤,求您看在金子的份儿上绕了俺吧。俺下辈子一定给您当牛做马,以报深恩!”
另有大象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交代出了自己的姓名、住处、家中人口、在何处当职,甚至还有象人报出了自己与妻儿的交代、嘱咐等等。
它们匍匐在地,浑身是伤,双眼含泪,痛不欲生。
半空中忽有一道金光划过,一副半透明卷轴徐徐展开,象人所述的个人信息竟有条不紊地浮现在了上头。
“不着急,一个一个接着说。”寅月慢条斯理地道。
待象人一一陈述完毕,寅月拂袖一挥,那半透明的卷轴就变成实物,横卧在了她手中。
齐耀焦急问:“那、那齐某的象牙何时能寻回?”
“待查清真相……”李时胤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齐耀恼怒斥道,“我不关心什么真不真相,我只问,象牙何时能寻回?!我坊中已经没有牙料可用了,太子殿下的象牙席还等着呢!”
他一时情急,凶态毕露,怒目圆睁,双眼都泛出可怖的红血丝来。
李时胤态度尚可,但语气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齐掌柜,这几头象如果真是人的话,那此事可大可小。您且耐心等待,等查出真相,一切自有定论。”
齐耀心念电转,一想自己何苦与这两个不知内情的黄口小儿争论,简直是浪费时间,等一会儿将这二人遣走,再找新的术士回来寻牙、取牙才是当务之急。
于是立马和气地道:“小友说得是,那还请二位查清真相,佑我奇货坊平安。”
李时胤拱手道:“齐掌柜放心,我等会先去核实象人的信息,再与官署张贴的失踪人口对照,然后再寻找解救之法,时间不会很长,还请耐心等待。”
齐耀颔首假笑,然后忙不迭地高声道:“送客。”
临走之时,寅月拔下一根头发,轻轻一吹,那发丝立马隐没在了大象身上。
做个标记。
二人走出作坊,里头仍有哭声阵阵,但很快,那些声音又消失了。
寅月翻看着手里的卷轴,“你有没有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李时胤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象人都是猎户。”
寅月毫不吝啬地赞赏道,“对,你脑子倒还算好使。”
李时胤tຊ道:“我听说各地也曾有邪道修士为了敛财,把人变成牲畜,杀了入菜的先例。但那些案例中,邪道修士找的都是些外地人,失踪了也很难查证。可这些象人全都是猎户,还都是有名有姓的,难道是巫猎寻仇或者报复?”
巫猎就是会巫术的猎人,一些蜀地、越地的部落都有巫猎出没。
“你的意思是,这些巫猎把自己的竞争同行变成了大象,卖给了作坊?”寅月问。
“对。”
寅月狐疑:“如果只是寻仇的话,那遭难的猎户是不是太多了,他的打击面这么广,不怕事情败露,自己也有危险?何况,人间道会有这么强大的巫猎吗?”
话说到一半,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
李时胤不置可否道,“我们这样离开,那些象人恐会再遭不测。”
“可能吧,”寅月浑不在意,“人总是要死的,死了人才查得下去。”
李时胤垂眸,莫名显得忧心忡忡,“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它们是人的?”
寅月抬起头来,笑意闪烁,“我闻见了,木案上的血是人血。”
“鼻子倒是挺灵。”
“是吗?”
话音一落,一阵香风袭来,便见那袭月白身影欺身到他近前,像鬼魅一般,唇边挂着恶劣的笑,摆出一副要对他图谋不轨的架势。
李时胤立刻往旁边让,但因犊车尚小,他身量高大,一时竟避无可避。一个小小的停顿间,她的手已经伸向了他的腰,他瞳孔骤缩,愠怒道:“你又做什么?”
然而那只手一个顿没打,灵巧穿过他的身侧,将他身旁那架香炉拿走了,所有危险的、压迫的感觉统统消失,李时胤忍不住舒了口气。
“做什么?”寅月抬眼诧异道。
李时胤真的很火大,道:“离我三尺远。”
“那你就得下车了,犊车可没这么大。”
说罢她还不疾不徐地往对面挪了挪,又故意伸出长腿来搭在他旁边,将他生生挤到了角落里。
真是忍无可忍。
直到李时胤叫停马车,再不愿和她同乘,她这才有所收敛。
一番闹腾下来,赶车的车夫都摸出几粒瓜子,兴致勃勃地嗑了起来。
两人回到李府之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夏日的晚风终于有了一丝凉意。
四人在六角亭中纳凉,吃着奶酪果浇,顺便聊起了象牙一事,李卿乙和白溪听完都惊了。
“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人被变成象,这也太没有王法了吧?”白溪忿忿道。
“关键是他们还杀了这些象,这不是更可怕吗?”李卿乙一脸悚然,“他们人类真的太可怕了。”
“没准他们以为是妖怪呢?”白溪侥幸。
“他们是不是人,光是身份信息就能查验,还不需要使什么术法。”李卿乙不服。
“那你还要不要象牙席了?”李时胤问。
李卿乙连连摇头,发髻上坠下来的绿丝绦跟着飞舞起来,她惆怅道:“如此一想,织象牙席真的太残忍了,要纳凉有瓷枕和竹夫人就够了,何必杀生呢?大不了以后我不去郡主府了。”
寅月遥望着天边云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阵微风拂过,莲池里的莲花簌簌而动,满院盈香。一尾白色锦鲤“咻”地一声蹿出池面,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规整的圆弧,又一个猛子扎入水里,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寅月丢了一把鱼食进去,引起两鱼戏水夺食。
最后,李时胤将寅月的卷轴给了白溪,让他根据上面的信息去核对象人的身份。
翌日傍晚时分,白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回来了,他两颊绯红,汗透衣襟,一进入院中就咕哝着:“郎君,这些信息一个不错。”
李时胤一展玉竹折扇,倜傥道:“全部核实了?”
“对,这些人的信息都没错,连城东墙角埋下的那袋金子也在。他们失踪的时日,也跟他们的家人所述一致,而且他们都是猎象人,有些还是名头很响亮的大猎户。”白溪一股脑地道。
“金铤呢?”寅月伸出手来。
白溪摇头晃脑地道,“金铤是人家的,我怎可不告而取?不告而取乃是偷,寅娘子,我们做人不可偷盗,这是底线。”
寅月抿了抿唇,用“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的表情看了他一眼,白溪立即住嘴。
“那此事要不要报官?”白溪问。
寅月没有回答,忽然脸上的软肉耸动,露出了一个莫测的笑,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远方道:“得去那作坊看看了。”
“又、又出事儿了?”白溪问。
“去备两匹快马。”李时胤吩咐。
“不必。”寅月制止道,“马不够快。”
说着,她手心金光吞吐,手腕一转,忽有两匹晕头转向的巨大狻猊落在了地上。
“金金,咋回事?我们怎么能离开李府的大门了?”白毛狻猊威风凛凛地问。
“白白,还能是谁,自然是住在这府里的那位呀!”金眼狻猊附耳过去悄声道。
“哦,是疯神。”白毛狻猊豁然开朗,“真好,这是自由的味道耶。”
李时胤闻言唇角不自觉地漾开了一丝笑意,也不知为何,这个诨号竟然意外取悦了他。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嗯,倒是贴切。
白溪吓得目瞪口呆,一屁股跌倒在地,不敢说话。
“金金,这凡人怎么能看到我们?”白毛狻猊吓了一跳。
“白白,这也是那位做的。”金眼狻猊小声提醒。
“哦,不愧是疯神,天道的禁锢她都能解呢。”白毛狻猊再次豁然开朗。
“是呀,我们可不能得罪她。”金眼狻猊道。
寅月神色睥睨:“真他妈吵。”
两头狻猊立刻扑住对方,瑟瑟发抖。
寅月上去就是一脚,将两只狻猊踹得滚出老远,道:“去城外。”
狻猊们立马流着泪振作起来,驮着二人消失在了李府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