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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时已过大半,柳思月立在定波桥边一棵梨树下,翘首以盼。身旁一双双男女成对而过,踏上石桥低语浅笑,她焦灼的心似眼前的江水,迭起层层涟漪,却只能遥望天际霞光日昳。
  暮色坠入刺史府大堂,残阳从逼仄的窗缝里溢出来,在裴卿和安陵钧之间划出一道横堑。
  安陵钧捡起面前的欠条,扫了一眼便知这是何物,惊恐的目光颤巍巍向裴卿递来,“刺史大人,这真不能怪下官。潭州八成以上的百姓都是靠矿地活的,冶矿耗时耗力,照理来说,疏浚小小一条瀛川要不了那么多钱,下官就悄悄投了些到卧龙山的矿地去。”
  “本想盈利之后再拿钱补瀛川的窟窿,没成想工部越催越紧。昨日突然来了一道天雷把矿地边上的美面佛给劈了,现在矿地停工,下官这心里实在犯愁才……但是我发誓,我绝没有以公谋私的心,真的只是局面所迫……”
  裴卿幽深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凝重,“所以韩主簿请你厘清账面,你百般推辞,就是因为你在挖东墙补西墙。安陵钧,你自诩聪明,原来心思都用在这投机钻营之上。你可知那卧龙山的美面佛最初是仿陛下容貌所修,非同小可。若是上面追究起来,势必要查到底,那时就不仅仅是潭州内务了。”
  安陵钧面露难色,“刺史大人,下官这回真知错了!但是眼下瀛川疏浚只完成了一半,冶矿之事又关乎潭州命脉,钱已经投出去了,叫停就垮了!我知道您从前是京官,有的是手段和人脉,跟监察御史也是认识的,请刺史大人帮潭州度过这次危机!风波过后,您想怎么罚我都可以,把我交给吏部处罚也可以,只求您救救潭州!”
  裴卿瞥了一眼外头的垂落的日色,琥珀色的瞳仁泛起点点暗芒。他起身向门外走去,步履匆匆间甩下一句:“两日之内,有关账务悉数报知韩主簿。若再有隐瞒,本官有的是法子废了你!”
  天色已暗,皎月悄然攀上梨树枝头。华灯渐起,一支竹竿划开乌黑的水面,乌木船头身披蓑衣的老叟向梨树这边靠来,望了望树下倩丽的女子。
  老叟语调平和道:“姑娘,我看你在这树下站了一下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柳思月秋眸微转,轻声细语应道:“我在等人。”
  “是你的情郎吧?”老叟放下竹竿往船头一坐,“今日上巳节,有情人都会早早约上一起祭祀姻缘神,游船放灯,你那情郎当真心不知数,让这么漂亮的娘子从天明等到天黑。”
  柳思月黛眉微蹙,默默在心下算了算日子。二月自义城出来,在剑南道按巡将近十日,今天确实是三月三,上巳日了。上巳节曲水流觞,歌咏幽情,难怪裴卿特意约她今日上街视察。
  一缕动容浮上柳思月眼底,她黛眉微展,素手推理云鬓,浅笑着呢喃起来:“他会来的。他说了,绝不失约。”
  处置完安陵钧和董家女之事,窗外天色已黑。裴卿匆匆迈步出门,沿着辉光几步踏入院中,疾步之际,陶沉在石桌前独酌的身影映入眼帘,一袭清癯身影在这皎皎满月之下显得尤为孤寂。
  “子期,你怎么在这?”
  陶沉斟酒的动作忽的一顿,“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不是午间就说要和思月出去吗?”
  裴卿微步上前,望见桌上一方棋盘粒子未落,空空荡荡。
  自打陶沉从故人之处回来,便一直不碰这棋局。纵然他再不轻易在旁人面前表达自己,裴卿也能感觉到他满腹心事,无从排遣。
  “别提了,临出门被公事给绊住了,现在得赶过去。”裴卿发出一阵苦笑,“你这棋局好几天没开了,手生了吧?说起来我们认识这么久,我都没怎么领教过你的棋艺。等我回来,我们切磋切磋如何?”
  陶沉搁下酒杯,微醺的面上凝着几分轻笑,“那你可要做好输的准备了。”
  “子期这大话说早了,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裴卿说着朝他略一挑眉,随而迈开步子向外走去。
  陶沉素来冷傲的眸子里竟闪过一抹神伤,直到有人从旁唤他,他才缓过神来,发现裴卿早已不见。
  裴枫不知何时出现,手执信封侍立身侧道:“陶大人,外头有个传信的来过,他家主子邀您去江上游船对弈,还留了这个,说是您看了便知道是谁。”
  裴枫语罢,将一封无名信笺放在石桌上,向后退了两步。
  陶沉拆开信笺,一阵淡香扑鼻而来。他眉心一皱,随即将手指探入信封,从中捻出一朵淡紫色的梧桐花来。
  长空明月清辉遥遥,裴卿脚下生风。他匆匆穿过潜蛟街上拥挤的人群,举目四望,终是寻到梨树下一袭淡紫倩影,心头tຊ焦灼之感顿时落地。他薄唇微勾,快步跑上前去,二人视线相交之际一把将娇俏的人儿拥入怀中。
  柳思月被这忽来的拥抱惊愣了神,手足无措地怔在他怀中。裴卿急促的呼吸袭绕在她颈窝,她只觉得被抱得越来越紧,仿佛下一瞬便要随梨香被他揉进温热的身体里。分明只是站在原地,心跳的鸣响却不知为何愈演愈烈。
  她樱唇微抿,抬手轻拍了拍裴卿的背,在他耳边娇声:“裴郎,我快喘不上气了……”
  裴卿松开她,深邃的眸子里漾起丝丝缱绻,柔声道:“对不起,我只是怕我来的太迟,你就走了。”
  “是有些迟,姻缘神的花车和江上烟火都错过了……”柳思月故作惋惜地叹了一声,“对于花车和烟火虽有些迟,但对于游船和花灯正正好。”
  盈盈玉面泛起几丝绯红,柳思月牵起裴卿的手将他拉到船边,向船头老叟娇笑道:“船家,我们想沿江放花灯,请船家载我们一程。”
  二人踏上乌木船,老叟便撑杆向江心划去,发出兴致十足的笑音道:“我说呢,等了这么久,原是个这么俊俏的情郎!”
  “姑娘,我听你口音,不是潭州本地人吧?”
  船篷内的柳思月笑道:“我少时在关西和义城两地辗转,不过关西那边居无定所的,所以我应该算是义城人吧。”
  老叟一面撑杆一面大笑起来:“义城是天子之地,我听说义城繁华壮丽,遍地黄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诶,我们的刺史大人也是从义城来的大官呢!我们巷子里的婆子说,有一次赶集见过刺史大人的背影,年轻得很嘞!”
  “光靠背影就能看出年轻?”柳思月说着,与裴卿相视一笑。
  “那婆子嘴里胡话多得很,不过我听府衙们也提起过,刺史大人确实不到而立。”老叟悠悠吐了口气,“说起这个,你们知道不,罗员外六十来岁了,前不久纳了一房年轻貌美的小妾,居然老来得子!我们刺史大人这正当年的,总是独来独往,妾室和子女一个也没有,真是奇了怪了。坊间传言有二,一说他在义城的老婆是个母老虎……”
  柳思月不想打趣竟打到自己身上,望见对座的裴卿正一脸窃笑,一张小嘴便窘迫地抿起。
  还未消化掉这个莫名其妙的传闻之时,又听老叟压低声音继续道:“一说啊……刺史大人他好男风!”
  尴尬的氛围顿时笼罩在二人之间,柳思月小声呢喃:“越说越离谱……”
  “姑娘你说什么?”
  柳思月黛眉轻挑,刻意将细软的声线拉高几度:“船家,你们刺史大人就在这条船上。您看是我像母老虎,还是他像男风啊?”
  裴卿眸底闪过一丝几无可见的快光,瞧着柳思月被几句谣言气得小脸通红,势必要向他人理论清楚的模样,还是和三年前毫无二致。
  老叟回身扫了二人一眼,裴卿轻咳了两声,示以鱼符,老叟吓得手中竹竿哐当落地,颤声不止:“刺史大人、夫人恕罪……这些话不是小人说的,也是听人家胡诌的!”
  “月娘,你吓着人家了。”裴卿说罢,目光转向老叟,沉声道,“老人家莫怕,这点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夫人也是说的玩笑话,您只管继续撑船。”
  “多谢刺史大人!”老叟捡起竹竿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马上就到江心了,大人和夫人若要祈愿,老朽船上有些花灯可用。”
  二人取了两只莲形花灯,到船尾坐下。此时船只已离定波桥几许远,放眼望去,岸边祈愿的年轻男女临水轻推,手中花灯便送入满江春水,顺着粼粼金光漂流而下。自桥下到满江游船,皆为阑珊的花灯铺满。
  柳思月抬首之际,发现周遭船只上的游人不时向此处投来异样的目光,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裴郎,你觉不觉得大家都在看我们?”
  裴卿低眉燃烛,淡淡道:“方才不是你嚷嚷着刺史大人在这条船上么,现在不好意思了?”
  柳思月长睫扑闪两下,“坏了……我一时激愤,差点忘了,人心成见深不可测,秘辛野闻最是挠人。”
  “看来御史台的差事算是被你磨明白了,让你生出这样的感慨来。”
  柳思月莞尔一笑,歪着脑袋俏皮看他:“倒也不是自己琢磨的,只是闲来无事,喜欢翻看你的手札,觉得有道理,就记下了。”
  耳畔软糯清脆的话音绵中带甜,裴卿不觉眸光一阵动容,抬起眼睫凝望着她。花灯莲蕊的短烛燃起暖色微光,映照着少女莹白细腻的面颊。娇柔温婉的玉面略施粉黛,秋眸里满盛一泓清泉,这样直勾勾地望着他,悄然撩拨起他心弦。
  “不过他们要这样看到什么时候啊……”失口之言引起这么大的动静,柳思月不禁开始懊悔。
  “他们想看热闹,那便让他们看个痛快吧。”
  裴卿低缓的声音方落,温润的大手便托住柳思月的后颈,轻柔地将她的脑袋往自己处靠。
  江畔灯火璀璨,江水生出灿烂的明辉,跃上船头。柳思月像只兔子般乖巧地任他靠近,额头相贴的一刹,眉心触到一股令人心安的温热。
  她羞答答地瞥他,见他阖目静默,剑眉细睫都染上温柔如水的金光,唇角勾上一丝淡然的笑意,全心全意感知着她的温度。她随之阖上眼帘,静享这只属于他们二人,万籁齐喑的一瞬。
  四年前那个荒唐的新婚之夜,他看自己的眼神那样冷淡,满心热切的情思止步于他厚重的防墙外,只敢在他身边远远望他一眼。而今即使双目紧闭,也能笃定心里满是彼此。这一刻,二人之间不再深设防墙,不再亦步亦趋,而是两相倾心,两相珍重。
  三年又三年,思慕、陪伴、等候,终于成为他的心上人。所有患得患失、别离畏怯,都在这一刹那化为尘烟,为浓醇的深情做引。
  深情的沉醉被烟花一声巨响打破,二人睁眼时,江上已是流彩漫天,热闹非凡。临船一艘双层画舫上,忽有一个气度不凡的小厮乘阶而下。
  高栈摇了摇舫檐上的玉铃,探身向他们拉高了声音:“裴刺史,夫人,打扰二位雅兴了!我家公子想请二位上船叙旧!”
  三月初,刚落过雨的夜里犹带着凉意,画舫雅间的门窗一合上,湿润的凉风也随之阻隔在外。
  “小姐,陶大人来了。”侍女将珠帘微微卷起,几步上前向陶沉揖礼道,“陶大人,棋局已备好,您进去吧。小姐身子不好,大人切勿开窗,奴婢这便下去了。”
  侍女说罢退出房,雅间内淡淡的熏香环绕,烛光映上素雅的梨木屏风,薄纱后一袭朦胧身影随即攫住陶沉的视线。
  他眸光倏地黯然了几分,余光瞥见一只纤柔的手缓缓推开屏风,团花粉色的广袖随之映入眼帘。屏风后的女子端坐棋桌前,青丝低挽,簪以一枝浅紫色的梧桐花,娴雅宁静。
  上官妍敏向陶沉微微侧身,朱唇莞尔,小巧的玉面皮肤白皙,却羸弱无力,欠了些血色。
  “子期,我们这么久不见了,你就打算一直离我那么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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