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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七日,第四天。
  凌晨零点二十分,花狐来到一家醋酱坊的后门附近,用头套蒙住脸,悄悄观察四周。几分钟后,他看见梁白鬼鬼祟祟地从后门处钻出来,快步离开,不禁起了疑心。石光在上半夜已经悄悄搬离这里,梁白还跑过来干啥?难道也想在那地下密室里找到点什么?他是替谁在查找,为谁在卖命?莫非他是中共地下党?
  花狐满腹狐疑,觉得自己小看了梁白。他几大步蹿到醋酱坊后门楼道底下,拉了拉靠墙摆放的一口破衣柜的柜门,破衣柜突然自动挪开一条缝,露出后面墙上一个小巧的暗门。花狐低头钻了进去,破衣柜立马恢复原状。
  花狐潜入石光那个躲了五个半月的地下密室,赶紧查找起来。石光说昨天又有几个可疑的俄罗斯面孔在周边出现,其实那并不是穿便装的苏俄军人,而是花狐掏钱雇请的几个俄罗斯侨民。他这么做,就是要让石光觉得这个地下密室已经极不安全,逼着石光赶紧撤离老巢,他好有机会钻进来搜查。
  花狐睁大眼睛,查遍密室外间,没有任何发现。他又走进里间,先查看墙壁上涂鸦的阿拉伯数字和日文字、中文字,并抄录下来,琢磨一番,没发觉有什么价值。他颇为失望,又去抽屉、衣柜和床底搜找。很快,他从床下最深处扒出一个痰盂,只见里面装满了黑色的灰烬。
  花狐细心地在灰烬中翻找。他扒拉了五六分钟,并没有找到一块哪怕再小的没烧尽的纸片。就在花狐快要绝望时,总算从痰盂底部翻出一块指甲大的烧得焦黄的小纸片。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块脆脆的小纸片捧在手心里,生怕一不留神它就会粉身碎骨。他在台灯下睁大眼睛仔细辨认,勉强认出小纸片上残留的墨迹像是月和皮,应该是两个中文字的半边。
  只有这么一丁点斩获,花狐当然不满意,可想到总比一无所得强得多,顿时又释然了。石光是个中国通,喜欢使用中文。石光几年前得过脑膜炎,记性变得很差。为了防止那些重要的信息突然遗忘,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过两天就会用中文把重要信息在纸上默写一遍,巩固记忆,锻炼脑力,然后一把火烧掉。这就是痰盂里装满灰烬的原因,也是花狐用计逼着石光搬离,然后摸进来搜查的起因。可惜狡黠的石光烧得太干净,只给花狐留下两个字的半边。月和皮的另外半边到底是什么呢?花狐退出密室,苦苦思索着。
  凌晨两点,值夜班的焦魁在贾鸣掩护下,悄悄潜入杨峻如的办公室。蔡小春跟他约好在索菲亚教堂前见面却爽约没去,让他越来越担心蔡小春已经与师妹取得联系并揭发了他。他惴惴不安,想弄清楚蔡小春到底见过杨峻如没有,便决定偷偷搜查一下杨峻如的办公室。焦魁打着手电筒四下翻找,费尽周折,最终在柜子夹层里找出了蔡小春写的那封揭发信。粗粗浏览一遍,焦魁顿感后背冷飕飕的,心像掉进了冰窖里。
  李止安的情绪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低落。秘密武器还没查出来,粉碎“七天行动”的斗争还在持续,他怎么能撤离冰城组,那不是当逃兵吗?可冯才胜下了死命令,军令如山,他又不敢违抗。他悄悄来到冰城组院子,准备去办公室收拾一下东西,然后无奈地结束卧底生涯。
  李止安知道焦魁今天值夜班,为了不惊动焦魁,他没有进办公楼主楼门厅,而是绕到大楼背后,猫着腰沿墙根蹑手蹑脚地向他办公室的后窗走去,准备翻窗入室。经过焦魁办公室后窗时,他意外地听见屋里有人在低声说话,不禁一愣,忙蹲下来,侧耳偷听。
  此时焦魁正在与贾鸣密谋。屋子里没开灯,焦魁就坐在浓稠的黑暗中,对看不清人影的贾鸣说,蔡小春这个狗日的,把咱俩干的那些破事全他娘的抖出来了。幸亏我们察觉得早,师妹应该还来不及电告总部。等天一亮,她一封密电发出去,咱俩可就在劫难逃了。
  贾鸣焦急地问,哥你说咋、咋办?
  焦魁凶巴巴地说,还能咋办,杀人灭口!
  贾鸣惊慌地说,杀了她?她可是代、代组长,还是总部杨、杨处长的女儿。万一败、败露,我们罪、罪加一等。
  焦魁哼了一声说,不杀她,我们死得更快。
  贾鸣问,怎么灭、灭口,你想好了吗?
  焦魁说,想好了。按我的妙计,没人会怀疑咱们,只会认为是共产党干的。
  焦魁把他的灭口计划和盘托出。李止安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不禁大吃一惊。他忽然意识到,焦魁的刺杀能在无意中帮上自己,顿时转忧为喜,便当机立断,决定不再去办公室收拾东西。
  李止安折身往回走,因为心里急,走得太快,右脚在青苔上一滑,扑通摔倒在地。
  焦魁听见窗外轻微的响动,警觉地说,什么响声?
  贾鸣一怔,摸索着走过去,推开后窗。
  李止安听见窗户响,忙学了声猫叫,紧贴墙根躺下。
  贾鸣伸出脑袋往外张望,在漆黑一团中啥也看不见,便回头对焦魁说,是猫,叫、叫春呢。来世我也做、做只猫,想求偶了就满、满世界喵喵喵。
  焦魁挖苦道,都大祸临头了,你他娘的还有心思叫春!
  李止安离开冰城组,匆匆钻进仁和巷深处那间租住房,打电话叫醒冯才胜,汇报了突发情况,说焦魁天一亮就要刺杀杨峻如,目的是灭口自保。他说,只要杨峻如一死,我就化险为夷了,可以不用再撤离。
  冯才胜沉吟半晌,说,你怎么就知道她没把你的事密报总部?
  李止安说,她只要一上报,总部就会立马叫她除掉我。我太了解他们了。我觉得,暂时留着我加以利用,应该是狡诈自负的杨峻如自作主张。为了好好利用我,她还不会对上揭发我。也就是说,目前军统知道我是冰火的人,应该只有她一个。
  冯才胜说,就算是这样,让杨峻如现在死掉,对我们追查秘密武器,到底是利是弊,还很难说。还有,方书记交代过,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报告他。这样吧,我马上向方书记汇报,看他怎么指示。
  李止安说,那你抓紧汇报,时间不多了。
  冯才胜说,好,你等我消息。
  早上五点,天刚大亮,一夜没合眼的李止安一脸倦容地从家里出来,走上街头,才发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沿空旷的街道朝前走,仰起昏昏沉沉的脑袋,让雨丝洒落在脸上,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清凉的雨水、潮湿的空气让他头脑清爽了许多,他不禁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起来。
  李止安匆匆赶到安士街北端路口,这是杨峻如从住处去军统冰城组的必经之处。路口旁的报摊有公用电话,他急忙拨号联系冯才胜。
  冯才胜的声音听起来跟他一样喑哑而疲惫。冯才胜说,我一直在不停地给方书记拨电话,可他没回秘密住处,始终联系不上,急死我了。
  李止安压低嗓音焦躁地说,那咋办?用不了一刻钟,她就会驾车过来。
  冯才胜说,我联系了第二小组的老牟,他说方书记连夜在商量保护全市大型工厂的事情。他已经帮我去找方书记了,等找到方书记,就会给我打电话过来。你等我消息!
  李止安说,不到一刻钟了,还来得及吗?万一还是找不到方书记呢?
  冯才胜想了想,无奈地说,在杨峻如开车经过之前,如果没接到我的电话,那你就顺其自然吧。
  李止安说,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李止安站在报摊雨棚下张望,发觉雨越下越大了,清晨的安士街在烟雨中影影绰绰,一片迷蒙。他想,就算报告方书记,tຊ方书记也会听之任之,让他们窝里斗,斗得头破血流,顺便还能帮他解除安全隐患。这是多好的事儿,方书记怎么可能叫他去阻止焦魁刺杀杨峻如呢?他当年遭她背叛,被打断三根肋骨。对他恩重如山的二叔李向林惨死在电影院后门外,她有行凶的重大嫌疑。还有,前天早上被她拼命追赶,差点就倒在她的枪口之下。这些旧仇新恨,他一直压抑在心底,早已不堪忍受。今天终于可以借焦魁之手除掉她,给二叔报仇,出一口憋了十多年的恶气,他是多么求之不得。再说,他也没办法阻止。
  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该如何去阻止这场疯狂的刺杀。
  几经波折,冯才胜终于跟方志恒连通了电话。听冯才胜三言两语汇报完,方志恒大惊失色,毫不迟疑地说,杨峻如不能死,赶紧叫止安想办法,阻止焦魁!
  冯才胜不解地说,她怎么就不能死?我已经想清楚了,放任她被杀,李止安就安全了,可以继续卧底,对我们更有利。
  方志恒感觉胸闷气短,忙用左手按住胸口,不容分辨地说,别问那么多。马上联系李止安,阻止这场刺杀!这是死命令!
  冯才胜不服地说,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方志恒严厉地说,理由就是,留着她还有用。
  冯才胜追问道,有用?有什么用?
  方志恒急得脸色发白,厉声道,冯才胜,你磨叽什么?赶紧联系止安,不然就来不及了。
  冯才胜无奈地说,好吧。
  方志恒又补上一句,这事属于最高层级的机密,除了止安和隐达,绝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冯才胜一愣,说,行。
  方志恒放下话筒,瘫坐到木椅上,感到浑身虚脱无力,就像快要散架了。
  别克汽车在细雨中平稳地行驶着,杨峻如坐在后座上,眼望窗外,思绪一下子飞回到昨天晚上。
  昨晚八点,杨峻如再次化装来到德友茶楼对面的街头。按老规矩,如果在预约时间没接上头,可在七小时后再来碰第二次。杨峻如满心忐忑地朝茶楼张望,不知道“大伯”是没看到新报,还是不方便来见她。过了几分钟,就在她又开始不抱希望时,突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匆匆走进德友茶楼,而这名男子的左手里,捏着一张卷起来的新报。
  杨峻如松了口气,左手拿报,横穿马路,跟着跨进茶楼大堂。
  五分钟后,两人已通过暗语接上头,在雅间坐下来。等伙计倒上茶,退出去,将门带上后,杨峻如站起来,激动地伸出右手,轻声叫道,方书记,终于见到您了。
  方志恒也起身,紧紧握住她的手,微笑着说,轻舟同志,你辛苦了。
  在宾县时,方志恒从东北局北满分局领导那里获知,代号轻舟的地下党同志已到达冰城,会主动跟他单线联系。他分析她已通过死信箱传递密信和登报寻人的方式找过自己,从宾县潜回冰城后,他在街头报摊匆匆买下最后一张当天的新报,果然看到了那则“大伯齐昆阳,约您二十六日下午一点在德友茶楼见面”的启事。他已错过了下午一点见面的机会,幸好进城还算顺利,赶得上晚上第二次见面。现在终于和杨峻如接上了头,他才放下心来。
  杨峻如仔细打量方志恒,突然觉得这张国字脸好像在哪儿见过。当看到他右眉上有颗痣,又发现他左手中指上有块疤痕时,她越发吃惊。
  方志恒满目慈爱地看着她,歉疚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因邹炳寺叛变,那个死信箱被迫停用,我二十四号又去了宾县,今天下午六点多才回来,也没及时看到报上的启事。要不是听北满分局领导说,还不知道这个情况。
  杨峻如笑笑,说,没事。面对方志恒慈祥的目光,她感受到了久违的亲切和温暖,突然间有一种离家多年的孩子,终于回到家,想向亲人撒娇诉苦的冲动,便接着说,不过我想见到您的心情,非常迫切。这么些年,我一直在休眠,一直保持静默,与组织长期不联系,与我们的同志长期不接头,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也像一块没有根的浮萍。
  方志恒动情地说,轻舟同志,我知道你非常不容易。长期孤军奋战,孤独难耐,有多么渴望见到亲人。
  杨峻如继续满腹心酸地说,有时看着自己人就倒在眼前,不仅不能出手相救,还要拍手称快。我就这样一次次面对人格的分裂、内心的撕扯!经常恍惚之间,或一觉醒来,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红是黑,是人是鬼!
  杨峻如说到这里,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方志恒满眼心疼地看着她,说,作为一名闲棋冷子,那种巨大的心理压力和负担,非常人能承受!轻舟同志,我要向你致敬!
  杨峻如诉说了委屈,心情舒畅了许多,渐渐平静下来,说,对不起,方书记,我不该一见面就说这些。
  方志恒宽厚地笑笑,说,没事。感谢你对组织的坦诚。现在好了,你终于被唤醒了。
  杨峻如说,很惭愧,到冰城已经好几天了,没什么作为。
  杨峻如告诉方志恒,她临时调来冰城任副组长兼代组长,其实有名无实,跟真正的“七天行动”接触不多。在冰城另有一个“七天行动”牵头人,代号花狐,她受这个还没见过面,也不知其真名的牵头人领导。她觉得,军统上层这么做,带有在火线考察她的用意,显然对她不敢放心。
  杨峻如说,他们实施“七天行动”,启用的是一批在冰城暗中发展,有掩护身份,一直处在静默状态的潜伏特务。我知道其中一个代号叫风向标,对外是名出租车司机,见过面。另一个代号叫老猫,女的,只通过电话,没见过其人,总感觉她说话用的是假声。花狐当前安排给我的任务,是查出内鬼冰火和枪杀江世旺的凶手,排除冰城组特工的嫌疑。对花狐查找秘密武器的情况,我基本一无所知。
  方志恒听完后,说,不管怎么说,有你暗中相助,我们就多了一份力量。你要想方设法尽快参与到“七天行动”中去,搞清楚这个牵头人是谁,秘密武器是什么,藏在哪里。
  杨峻如说,要想参与“七天行动”,就得先查出冰火和凶手。
  方志恒问,你知道冰火是谁吗?
  杨峻如迟疑一下,说,我已经发现,李止安就是冰火!
  方志恒大吃一惊,说,你眼光真毒。得赶紧找个顶包的冰火,好给花狐交差。
  杨峻如说,要想天衣无缝,难度不小。我正在抓紧想办法。方书记,我有个请求。
  方志恒说,你说吧。
  杨峻如说,我想对李止安公开隐秘身份,以便跟他密切配合,并肩作战。对了,我俩是师范同学,相互比较了解。
  方志恒想了想,说,我知道你非常渴望有自己的同志在冰城组帮衬你,照应你。可按上级安排,你的任务不只是追查“七天行动”,还要借助你养父的关系,长期潜伏下去,爬上军统更高职位,像一把尖刀始终刺在敌人的心脏上,在最紧要时,给他们以致命一击,在整个东北乃至全国解放中,发挥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杨峻如说,我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这跟与李止安联手作战,有什么矛盾?
  方志恒有些恼火地说,当然有矛盾。你一旦跟李止安交底并联手,更容易露出破绽。
  杨峻如说,我会加倍小心。
  方志恒说,百密也难免一疏,谁能保证百分之百?你想过没有,万一你暴露,那可就前功尽弃了,组织上的长远布局全都白费了,得不偿失啊。
  杨峻如无奈地叹口气,让步道,要不,来个折中吧?
  方志恒问,怎么折中?
  杨峻如说,我不对李止安亮明身份,只在暗中帮助他,不让他发觉,别人也不会发现。
  方志恒苦笑道,真拿你没办法。好吧,你可以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但绝不允许冒半点风险。
  杨峻如说,好,我听您的。事实上,我已经帮过他好几次了。
  方志恒惊讶地说,你已经在这么做了?
  分别时,两人再次紧紧握手。方志恒说了声保重,杨峻如忙说,请您保重!
  走出德友茶楼,杨峻如突然回想起来,方志恒长得太像她以前见过的一张小照片上的男子了,难怪看着似曾相识。加上那右眉上的痣,左手中指上的疤痕,让她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怀疑,以致于坐上黄包车走了很远,心情还没平静下来。
  杨峻如并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方志恒望着房门,听着门外槖槖远去的脚步声,怅然若失地发了半天呆……
  杨峻如从车窗外收回目光,也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此时她并不知道,一场欲置她于死地的疯狂刺杀正在等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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