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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个还没有完全糊涂的老年人,娄嘉弥也知道他这话听起来有多么荒唐,从崔步青尴尬的脸上他也看出来了,那种因为害怕伤害到他而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知道你不相信。”于是他急急忙忙的解释,“我刚看到的时候和你现在的想法一模一样。但是我试探着打过去,樾樾,真的和我说话了。可是只有一次,就再也打不通了。”
  片刻之后崔步青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但恐怕娄嘉弥要失望了,那并不是满怀惊喜之情的笑容,更像是为了掩盖某种窘迫的气氛。
  崔步青支支吾吾的小声哼唧着:“所以这就是你时隔多年回到疆其的原因?你是想让我相信……她复活了?”他毫不激动的声调平静的就像是冬日里冰冷的路面。
  “你要是能说出更合理的解释,我也愿意听听。”
  话虽然这么说,但娄嘉弥又狠咂了一口烟,他那高高昂起的下巴和虚弱不堪的眼神恰恰相反。
  “你不是想不到,你只是不愿意接受那个结果。”崔步青不得不做一些铺垫,就为了照顾面前这位老人的身体和情绪,“很显然这就是个无聊的捉弄不是吗?不管是谁搞出来的,他都不是个好鸟,任何人都不应该拿死者开玩笑,更何况还戏耍了你。”
  娄嘉弥的声音忽然间变得很大,手里的烟灰随着身体的抖动掉落在地板上。“难道你就那么希望她死!”他用高亢的嗓门质问。
  “这是什么话。”崔步青万分的委屈,摊开双臂以证自己的清白,“我只不过想劝你冷静下来,好好面对现实。”
  “这,就是我的现实。”
  娄嘉弥用指头重重的戳着那手机,这是他头一回舍得对它动粗,手机弹起来几乎要被戳出一个窟窿。等到两个人都冷静了一点,他重新整理好自己斑白的头发,一字一顿的给崔步青解释:
  “我不想再回到以前的生活中了。你体会不到的,这些年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活着。”
  说到动情之处,娄嘉弥的双手开始不听使唤的捶打自己的腿。崔步青赶快从货架上给他拿来一瓶水,他毕竟不是抗造的年轻小伙子了,每一次血压的飙高都可能带来难以弥补的后果。
  娄嘉弥没喝几口,倒是把所剩无几的烟屁股扔到了瓶里。他挥手示意崔步青不要打断他,就算觉得可笑也请听他继续讲下去。
  “那不是个普通的电话,你不理解它对我有多重要。”他用手掌重重的拍打着自己瘦弱的胸膛,“我觉得这一定是天意,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哪怕再见一面也好,只要几秒钟就行,如果不让我抱她也至少让我说句抱歉。”
  “你怎么就……”
  刚吐出几个字崔步青就强迫自己闭上了嘴。朝着这个方向再聊下去就要吵起来了,他也无意在这位老人岌岌可危的心坎上压上更多的砝码,在把自己本来要说的话硬生生咽回肚里之后,他舒缓且平和的吐出一句:“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要去哪里找她。”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娄嘉弥的声音小的几乎快要听不见了,刚才不接受任何质疑的他在现实面前终于变得沮丧且渺小,“呃,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你能不能帮我一起找找时盼街?”
  “哪里?”
  崔步青疑惑的声调拐了个弯,本来俊俏的脸挤成大惑不解的模样。紧接着他立刻意识到这太过于伤人,又开始找一些缓和的台阶。
  “你这提议也没错,我真的应该帮你,毕竟我和娄樾以前……不过我实在走不开,你都看到了,小本生意雇不起别人只能我自己看店。”
  抱歉的假笑出现在崔步青的嘴角,而娄嘉弥完全没心情配合他的客套,他一言不发的坐着,低沉的头仿佛随时要坠到泥土里去,整个身体勾勒成一个无比失望的符号。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可怜成这副模样,换任何人看了都会心有不忍,崔步青抿着嘴巴听上去牙齿都要磨碎了,又不得不接着说:
  “那就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答应你,我也没听说过这条街啊。”
  他很是无奈的双手叉腰,那带着些许不满的话语里还有些求饶的味道。那通见鬼的电话就是个死胡同,一旦钻进来就再也出不来了。此刻门外响起一阵很急促的脚步声,往往只能在机场和车站听到类似的动静。不过当下即使来了生意也无法令崔步青高兴起来,当急匆匆的顾客冲进店里,他很没好气的对人家嚷嚷。
  “要什么?”
  店门口站着一位个子颇高的姑娘,这种身高对女生来讲是把双刃剑,会让很多本来有想法的男孩子望而却步。这姑娘长相过于平常,单眼皮和圆下巴,远不如她的身高令人印象深刻,不过若是认真观察每处五官,也没有特别难以忍受的地方。而最古怪的则是她的穿着,她怎么看都像是过了高中的年纪,但身上却套着一件属于娄嘉弥女儿那个年代的校服。
  高个子姑娘喘着粗气却没有再往里面走,她的举止莫名的古怪,注意力不是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而是揣着一副惊叹的面孔来回打量店里的装潢,随后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毫无征兆的从眼眶中流出来。
  崔步青一开始还很嫌弃的斜着眼睛瞟她,但大概也就是两秒钟之后,他那眼珠像是要蹦出来似的,完全换了个人一样惊恐地高声叫嚷着。
  “等一下……你是不是……”
  惊讶之下他做了个很出格的举动,走过去紧紧拽住那姑娘的胳膊,为了看得更清楚他几乎要把自己嵌到对方的面孔中去。
  “是我,我是崔步青啊。”他很是激动得用手指着自己。
  这名字令那高个子姑娘惊的如同一只中了箭的小鹿,她使出全力挣脱开,把崔步青狠狠地推倒在地上。随后她片刻都不犹豫,转过身去落荒而逃,那急匆匆的脚步很容易引起误会,仿佛她在这间不大的小店里经历了多么不堪的事情。
  狼狈的崔步青爬起来之后立刻追了上去,顾不上解释更是连店门都顾不上关,他高声的呼喊着让那高个子姑娘站住,丝毫不顾及路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一切都发生的过于迅猛,以至于当娄嘉弥缓过神来跟出去时,前面的两tຊ人早就变成了指头般大小的圆点。
  气喘吁吁的娄嘉弥跑的非常吃力,只有到这种时候,他才能深刻的感受到岁月偷偷加在他肩膀上的重量。当然也有他自己做的孽,这部分怪不得别人,女儿出事之后他长年累月的颓废着,那种浑浑噩噩的日子早就把他的身体掏的如白蚁穴般满是疮痍。
  索性转过几个弯之后那两人终于在学校门口停下了脚步,娄嘉弥的腿已经抬不起来了,再多追半站路他一定会缴械投降。
  仗着男人与生俱来的身体优势,崔步青还是抓住了高个子姑娘,两个人正狼狈的纠缠在一起。好奇心旺盛的学生们隔着校门探出脑袋,把这精彩的一幕当做免费的话剧来欣赏。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够了,不要再挠我!”受到姑娘拼命抵抗的崔步青咬着牙关说话,脸上已经比十分钟之前多了好几道鲜红的印子。
  “放开我,你个王八蛋,放开!”
  而高个子姑娘的反应则令瘫软在墙边气喘吁吁的娄嘉弥疑惑更深。这一切看起来不像是单纯的误会,因为我们无法对陌生人产生过量的抵触情绪,显然这很不对付的两人之间存在着某些他一时间猜不出来的羁绊。
  他们正扭打着,崔步青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那人的腿看上去不太对劲,是个腰杆挺得笔直的瘸子。瘸子拦在了高个子姑娘和崔步青中间,像道闸门似的耸立在那里,也像个来的恰到好处的骑士,崔步青的手腕则被瘸子牢牢的攥住。
  “你有什么毛病,我就想问她几句话。”崔步青的语调里充满了憋屈。
  但高个子姑娘用坚定的拒绝回应他。“我没有话要和你讲,一句都没有!”出于自我保护她下意识的双手抱在胸前,甚至在说话的时候腿都没有忘记慢慢的往后挪。
  “听懂了吗,她非常不喜欢你的质问。”瘸子的语调里有种大义凛然的光辉。
  尊严受到伤害的崔步青不甘心轻易离开。从抖动的越来越明显的手腕上可以看出来他在暗暗使劲,不过这种挣扎对于改变局面没有任何帮助,累到虚脱的娄嘉弥瘫在旁边的围墙上帮不上忙,崔步青依然很是屈辱的被掌控着。
  “怎么,还以为我是当年的我吗。还觉得自己能够轻易的占上风?”瘸子清晰的口吻中夹带着轻蔑的笑意,他的吐字极其清晰远高于我们能够见到的大部分人,无疑是受过某种专业的训练。
  “胡准,你是不是不知道你爸爸和我是朋友?”
  崔步青高高的仰着脖子,受制于人的他反倒主动威胁起对方。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肯定,你们两个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东西。”名叫胡准的瘸子当着一堆学生的面毫不留情的痛斥自己的父亲,“我提醒你一下,我可以和你动粗,但却不屑于和你动粗。我不是当年的你,我有更高明而且成本更小的办法对付你,千万别忘了,我现在是你儿子的班主任。你希望我把崔硕德爸爸在街上对女学生施暴的事放在周几讲?你要不要再想一想,当思维活跃精力过剩的孩子们拿这事调侃你儿子,询问他流氓家庭晚饭都吃什么,崔硕德会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待你。”
  胡准清晰的逻辑和灵活的嘴巴搭配得当,他的上下齿每次碰撞,都会有一颗无形的子弹被吐出来打在崔步青的身上。表情满是不甘的崔步青最后无奈的放弃了纠缠,胳膊不情不愿的垂下来耷拉到腿边。胡准搂着高个子姑娘的后背护送她走进学校内,还专门和门卫耳语了几句。
  不甘心的崔步青又走上去,但早已得到叮嘱的门卫像堵墙一样拦在那里。经过崔步青锲而不舍的纠缠,门卫终于把电动门完全的关上。
  娄嘉渐渐地弥缓过劲来,心中的疑虑早就按奈不住。“这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女孩到底是谁?她为什么要那么怕你。”
  “我相信你。”崔步青的眼睛依然盯着两人离开的方向,乍一看像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
  “我说,我相信你说的关于电话的事。”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他都不像是在开玩笑,先前的质疑和嘲笑都已经荡然无存,此时在这条街道上找不出比他的表情更加凝重的东西。他若有所思的站了很久,才转过脸来对着娄嘉弥认真的讲:
  “我知道我们该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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