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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淮山本就不存在的耐心荡然无存。
  他拍开了季庭柯并起的手腕,抽了半根的“和天下”捏着烟屁股强硬地塞到对方指间,掐着季庭柯的小臂往上送,直到他被烟呛得咳一声——季淮山松了手,剩下半截烟屁股拿回来,他掸了掸烟灰:
  “儿子永远是儿子,老子永远是老子。”
  “没了老子,你他妈屁都不是。”
  他踢了一脚地上的烟灰缸,足够狠戾的动作、那只玻璃制的脆弱器皿“咔擦”撞上桌脚。
  “风口浪尖的时候,我同意让你回来,不是为了听你拿这些屁话来威胁我。”
  还剩下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季庭柯也猜得差不离:再敢多一句嘴,就滚出厂区。
  一滴汗落到地上,很快被地毯吸汗,只留下个圆圆的印子。
  季庭柯盯着那处印子,直到门外有人小心地敲门,季淮山喊“进”,门轧出条缝儿:来人是园区的人事主管,瞥见一片狼籍、小小地抽了口气。
  他的身后跟着汪工。
  那小子眼底明晃晃地挂着笑,冲着季庭柯,比了个“OK”的手势。
  他的嘴半张着,短而促地捏了几个口型。
  季庭柯认出来,那是:在楼下等我。
  季庭柯其实也不愿意回到那个逼仄的宿舍。
  去面对那只阴毒、泄愤的眼睛。
  他宁愿去网吧包夜,去吸食那里的二手烟,放任自己向下堕落,像一颗熟透、发烂的果实。
  他站在厂区最里侧的大楼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口罩、右手划开手机。
  五个未接电话。
  能愿意联系他的人不多,史铸常算一个、罗敷算一个。
  这不是欠债追偿、不是犯了事逃着不敢坐牢,季庭柯没往换手机号码、人间蒸发那一套想。
  他回拨了一个号码。
  “嘟——嘟——嘟”地响了三声,对面恰好接起,似乎是卡着点,语气里没有恼怒、被戏耍后的急切,伪装得很平静。
  “喂?”熟悉的女声。
  季庭柯淡淡地笑了,他手握着拳抵着唇咳了一声。
  “不好意思,回错电话了。”
  对面一默,反应过来,配合、嫌恶地嗤了一声。
  “是吗?”
  “那——你想回给谁?”
  季庭柯想了想,说:“史铸常。”
  “史铸常?”
  对方冷笑了一声,“店歇了、你带着他二百的体检费跑了,他天天在家磨刀,说要去找你拼命。”
  季庭柯眼角堆了一丝笑意。
  “还有你在。”
  他一直是个很有味道的男人,哪怕在风沙下,眼尾也会有一丝褶,你都能从那叠褶里品出点沉郁的气息。
  “罗敷。”
  他叫出了对面的名字。
  “回去吧,回韫城。”
  男人望着满天灰雾,眯了眯眼。
  “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替别人争出个公道。”
  那边似乎是在赶路,断了几秒联系,又粗硬地挤出了声。
  “我知道。”
  “不过——”
  她拉长了声调,好似身边有人,还要那点几乎不存在的脸皮。
  “操都操了,总不能让你白干一顿。”
  季庭柯心里一磕。
  他要挂断电话了,罗敷及时叫住了他。
  “季庭柯,你那边、能看到天上的月亮吗?”
  罗敷从出租车上下来,她手遮着眼帘,挡住一簇直射的日光——眼前,是日月合璧之景,彼此辉映,由地球绕月球、太阳绕地球的周期不同而造成,天空须得足够亮。
  季庭柯说:“看不见。”
  他只看得到初升的太阳藏在工业废气后、藏在一片阴翳下,难以突围。
  另一端,罗敷举着相机,她拍摄下了这一景象,虚按在快门上的手指轻轻点着。
  男人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我会将这祥兆带给你,就像古人将此景制成端砚,昭示前途光明、坦荡无忧。
  最后一句,罗敷没有说出口。
  季庭柯挂断了电话,她到街边的小卖部买了包口香糖,又塞了零钱,指着角落的插座,蹦出两个字。
  “充电。”
  小卖部里,孩子拖着学步车够柜台上的棒棒糖,女人坐着玩手机,墙上悬着的电视日复一日地秒杀。
  罗敷打开手机,导航——盛泰轻合金工厂。*
  汪工从大楼里出来,是半个小时后。
  他找到窝在角落里的季庭柯,一把薅下对方脸上的口罩。
  口袋里变出个新的、尖尖嘴:
  “带这个,这个贵,密封性好。”
  两个人都闷着说话。
  季庭柯问他:“定下来了?”
  “定下来了。”
  “做什么?”
  “老一套,还是烧灰。”
  汪工拍了拍脑袋。
  “从我爷、我老子,再到我,一代一代都是这么烧出来的。你让我送了这么长时间鱼,闻不见这味儿——”他佯装深吸了一口,“我都不习惯啊。”
  季庭柯从背后拍了他一巴掌。
  不重,汪工龇着牙,“嘶嘶嘶”地,像一条没正形的蛇。
  抽烟的人大多气短。汪工带了会口罩,又喘着拿下来,用口罩给自己扇了口气。
  他知道季庭柯在看他。
  他在口罩下抿着嘴,问他最近有没有去医院检查过。
  汪工说,没有。没时间。没钱。
  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
  他嬉皮笑脸地撞他:像我们这种,都有九条命,老天爷不收的。
  他看着季庭柯,脸色缓缓地收起来。那你呢?好着呢吧?起风了。
  风刮散空气中沉淀的灰,露出一角蓝色,季庭柯从其中,终于能窥到罗敷所说:没有落下的月亮。
  季庭柯捏着口罩的铁丝,他移开目光:嗯。好着的。
  “那就好。”
  汪工换了口气,到底又把口罩带上了。
  他想起那天罗敷找到他时问出的话——死了五个,就得追踪六个。
  谁,会是那六个替罪羊之一?
  总归不是季庭柯。
  他全须全尾地站着,有个好爹、有个好出身。汪工心想:罗敷一定不知道季庭柯是谁。
  她还在担心他会死,担心他会因为回到厂区而送命。
  可他是季庭柯。
  永远比人命硬、更幸运一点的季庭柯。
  汪工偶尔也想纠正自己的措辞,他总是恍惚,或许这些年里,蜷缩在密密麻麻尘土下的不是“他们”。
  而是,只有“他”一个。
  只有他真正为了谋生而挣扎,最多、再加上爆炸中死去的那五个。季庭柯不是。
  从来,和他们都不是一类人。
  口罩之下,汪工憋了口气,直到季庭柯捅了他一杵:
  “看天上。”
  那一阵风已经过去了,从汪工的角度,看不到什么太阳、月亮。
  他抬头,一不小心就被尘霾砸得灰头土脸。
  我喜欢这一章的指代意向,每个人抬头,看到的天空都是不一样的。以旁观者身份,没有涉入事件中心的罗敷,抬头看到了日月合璧,她通过快门留下这一刻,并期冀这等祥兆能给前路带来希望。身处漩涡中心的季庭柯,大部分时候都困囿于痛苦中,罗敷的到来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他能够在偶尔抬头时一瞥美景。只有汪工,或者说汪工所代表的一类真正的无法逃离上天玩笑的底层人,他们无论什么时候抬头,都会被尘霾砸得灰头土脸。喜欢这个点能不能直接完结我真的哭死结局是he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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