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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九琪电话打来时,孙锡正在停车。他撇了眼手机上来电显示,微微敛眉,急打方向盘,绕过一辆磨磨蹭蹭的电车,把车稳稳停在北五环一个小区停车场。
  他单手握着还在震动的手机,下车,站在北京深冬夜里,没有立刻接,看了眼时间,十一点二十,记得上次那通电话也是这个时间,一分都没差。
  她是掐着点找他吗,以为是烧香许愿吗还择良辰吉日?
  跟上次一样,孙锡完全猜得到她这通电话的用意。这么多年隐秘的分分合合,尽管他们故意扮演冷淡和敌意,故意像陌生人一样假装不熟,但讽刺的是,他们可能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他知道上次雪夜里那通电话她不是认真的,她是不负责任的,冲动的,无助的,是像过去很多次一样拿他当成一个情绪出口来消遣的。
  曾经他甘愿装傻让她消遣,可他后来厌恶自己那不值钱的样子了。
  当然反悔了,凭什么不能反悔,而且他反不反悔本质上也改变不了什么,干嘛再遭一次自作自受的罪。
  在电话铃声即将结束的时候,孙锡划开手机接起来,跟上次一样。
  “喂。”语气莫名生硬,烦闷。
  “你方便说话吗?”她声音低柔,又谨慎。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你今天打给我的……”
  “稍等一下。”孙锡突然打断她,“我现在有点事,二十分钟后给你回过去可以吗?”
  “……行。”
  挂了电话后,他站在小区里抽了颗烟,将刚才那股烦闷一口一口吐出去后,才上楼。
  他的房子不大,标准的小两居,但交通位置好,虽然不算新,但权衡下来价格也不贵,是被许多房产博主排在性价比榜单前面的楼盘,但孙锡买的时候根本没考虑那些,他当时只是迫不及待想拿出点实质性的证据,来证明自己有能力,配得上。
  搬进来后从没装修过,家具家电只保证最基本生活需求,没任何装饰,整栋房子空空荡荡,又死气沉沉,和他本人一样,即便攒齐了所谓外在价值,内里仍是一片废墟。
  他开了盏顶灯,坐在铺在地面的弹簧沙发上,掌心紧攥着手机,盯着腕表上时间,在秒针最后拨动一下后,拨了回去。
  他当然也清楚她为什么突然来电话,这通电话他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比他预想的晚了许多。
  余九琪接通很快:“喂。”
  听声音她似乎在户外,有室外空旷的环境音,单单一个字就带着短促的寒气,不是在外面,就是在阳台上。
  孙锡问了句:“你在外面呢?”
  “没有。”
  那就是她家阁楼的户外阳台。三四平米大小,独立,隔音,离楼下温雯的房间很远,却刚好有一个小窗户可以观察到温雯房间门口的动向,过去他们那些长长短短的电话她大多都是躲在这里打的。
  只是今天那边又降了温,阁楼朝北,北风最骇人,孙锡主动点破她来电目的:“你是想说钱的事吧?那个数我没打错。”
  又解释:“晚上我叔给我打了电话,应该是警察也联系过他们了,他跟我大致说了今天的事,那家鸡架店就算不大,撞得严重也得赔不少,你们家……你先拿去用吧。你可以说是你理财攒的钱。”
  他中间停顿那一下,本想说他知道她们家大部分开销都是余九琪揽过去,又觉得没必要提。
  余九琪压着声音,也能听出来着急:“这钱怎么能让你出呢?跟你没有……”
  他打断说:“这次归根结底是婷婷的责任,这事赖她,我们出点钱是应该的。”
  “可是也太多了。”
  “你们最后谈到多少?”
  “还没最终定呢,还要约时间再调解一次。”
  “那看结果再说吧。”
  她突然沉默了,只有通过遥远信号传来的冷空气下微微呼吸声,孙锡也没说话,沉寂着,电话轻轻贴着耳朵,在耳边那匀净呼吸中转头看向客厅一角。
  那么巧,看到唯一的一个玻璃橱柜里,唯一的一张照片。
  准确说那不是照片,是那年在北京参加一个业余划船比赛,他们俩得了情侣组银奖,主办方要把情侣合影做成照片奖杯,可他们自从年少那场事故后就很少拍合照,又觉得拒绝人家不太好,最后孙锡说那就刻文字吧。
  余九琪说那你想一句话。他笑笑,跟主办方交代了句,一天后余九琪收到这个银质的方方正正照片奖杯,上面用铿锵遒劲的字体刻着——
  「天南到海北,余小九最美」
  记得她当时还是很高兴的,一下子蹦起来蹿到他身上,他托着她的腰臀稳稳抱住,她低着头,捧起他的脸,看了半天后笑着问,孙锡,你爱我吗?……
  “孙锡?”
  电话里一声急促将他唤回来,拧紧眉头,收回眼神,努力压制住心底一股灼烧般酸疼,突然很后悔当初就应该让她把那破奖杯也扔掉,砸掉,让她像毁掉可耻可怖的证据一样一把火烧掉。
  “你说。”
  “孙锡……我觉得……”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似乎也在狭小阳台走来走去,“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别再……”
  “余九琪。”他冷声打断,他太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与其让她为难,不如自己来当这个混账,“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我也是想了结这些事。”
  又说:“这些破事你不烦,我都烦了,我都已经滚回来了,还没法安生,我真的是受够了。那钱你爱怎么用怎么用,我就当一点赔偿,图个清静。”
  话说完,他在心里狠狠闷了自己一拳。
  对面显然也被激怒了:“什么叫赔偿?你想图个清静?你认真的吗?”
  “对。”
  “你给我钱,就是想要个清净吗?”
  “对!”
  “谁不想呢!谁不想呢!”她突然低声吼起来,像是被积雪压弯了的羸弱枯树,轰地倾塌折断,“这里面所有人,这么多年所有人,谁不想清净呢?包括我妈,难道她不想清净吗?可她为什么不能清净呢?”
  她声音哽咽了些,往下压了压,才接着说话:“轮得到你赔偿吗孙锡?你赔偿什么呢?”
  孙锡攥紧了拳头,浑身绷紧:“你以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呵,”她冷哼了下,“那你这 90 万赔不起,连零头都不够。”
  “那要怎么样才够?”
  “我不知道。”
  “我除了这什么都没有了。”
  他莫名自嘲地笑了笑,重复一遍:“余九琪,我真的,除了这点钱什么都没有了。”
  对面又陷入一阵沉默,刚才拱火说的话戛然而止,有那么一刻,好像心跳也停了。
  孙锡忽然无比后悔说出这番话,他觉得自己像是主动剥掉壳的刺猬,哪怕再努力做出防御姿态,丢了刺,也来不及了。
  时间变得漫长,他手肘撑着膝盖,盯着不远处刚拆封不久的邮政快递包装壳,心里阵阵懊恼。他知道她也不好过,她也不愿意听他说这种话,他的本意是不让她为难,可结果却为了自己痛快亲手把刀插在她身上。
  他又开始厌恶自己,觉得眼前一切都是活该。
  “余九琪?”他低声叫她的名字。
  “嗯。”她鼻音有点重。
  “对不起,我只是想为今天的事做点什么。”
  “我知道。”
  “我是肯定不会再回石城了。”他转头看向窗外,看着北京璀璨却孤独的夜,“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吧。”
  “嗯。”她鼻音更重了些。
  “你还好吗?”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听起来颤颤巍巍的。
  他就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吗?”
  她顿了顿,只说:“那等理赔完了,剩的钱我退给你。”
  “随你吧。”
  “再见。”
  “再见。”
  孙锡那天依旧失眠,到了后半夜四点仍旧毫无睡意,他忍无可忍,马上下楼开车去了通州那家 KTV,等了一小时才排到“漠河舞厅”包间,点了几首歌,关灯,打开旋转灯球,躺下来带着一股阴鸷不甘狠狠盯着。
  可两个小时后,外面天都亮了,妈的仍旧睡不着!
  点的歌单又循环了一遍,这个能容纳二十人的大包房安安静静,只剩机械盘旋在头顶的耀眼灯球还在转动,像个尴尬的小丑。
  他沉沉叹了口气,终于认了,他知道今天这个觉是睡不着了。
  难免有些绝望,他以为这个七成像的冒牌灯球是最后的良药,可才仅仅一天,就失效无用了,好像又漂回了四下无依的深海里,之前以为抓得住的浮木只是海市蜃楼。
  有那么一刻,他承认,他有点想石城。
  可他说不再回石城也是认真的,没有人愿意回到从不欢迎自己的地方,没有人愿意被当成老鼠,被当成鬼魅,被当成害群之马不祥之物,哪怕那里还有丝丝缕缕无数条扯着他的线。
  可那些线太羸弱了,不堪拉扯,不足够将拽他回去。
  脑子清醒了许多,大概是昨天在这里睡了个好觉的缘故,并不觉得有多累,看看时间打算直接去酒店上班了,这时突然接到孙婷婷发来的几条微信。
  她先是发来三张照片,是三幅铅笔素描作品,两幅人物肖像和一幅静物画,虽然笔触还不算老道,但惟妙惟肖,也看得出来颇有天赋。
  婷婷是打算参加明年美术专业艺考的,已经看中了广州一家重点大学,她的文化课成绩一向不错,只要好好打磨专业课,通过年后的专业课考试,考大学问题就不大。
  戴着素戒的手指滑动屏幕,他简单看了看三幅画,这时婷婷又发来几条语音。
  “哥,给你看一下,这是我这一期的模拟考试作品,我们祝老师说还挺好的,祝老师平时贼高冷,很少夸人的,她第一次夸我,我觉得今年有戏!哈哈,忍不住发给你看看!”
  孙锡点开下一条,语音依次继续播放。
  “哥,我想了一夜你昨天电话里说的话,你说的也有道理,如果我们再这样掐来掐去的,谁家也没有好日子过。”
  “哎呀,我当时就是太生气了,想报复刺激他们一下,我知道是他们家逼你走的,我觉得很不公平,凭啥他们家容不下你,你就连石城都不能待?连家都不能回?”
  “我是真整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怕他们,但我不怕,这次我是听你的话,我可以让我朋友把那些视频都删了,我也不去惹她们了,但这并不代表我怕他们家任何人!”
  “哥,你放心,我会加油的,你也要加油,我们家会好起来的,不会一直被人看扁的!”
  最后,婷婷发了个努力奋斗的老虎表情包。
  孙锡坐在灯球正下方,斑斓的彩光投在他脸上,明明暗暗中那张幽沉的脸微微动容,抬手回了孙婷婷一行字。
  【那几幅画不错。】
  婷婷立刻回:【你喜欢吗?喜欢我送你!】
  孙锡回:【好。】
  【那我给你寄过去!】【好。】
  从 KTV 出来后,孙锡直接开车去了酒店,在门口就看到行政部的经理娟姐带着一个新来的员工在布置圣诞树。
  他突然一怔,对了,三天后就是圣诞节了。
  酒店大厅不算宽敞,前台和小吧台就占了一半地方,如今塞进去一个两米多高的圣诞树,显得更拥挤了,那俩人个子都不高,站在凳子上勉强挂彩灯,孙锡大步过去,说我来吧。
  娟姐笑笑,热情说那就让锡总来,还是腿长好啊,咋长的呢这腿。娟姐是陈木霖老婆家的亲戚,他从老家带来直接塞到酒店管行政和财务,孙锡心里清楚,陈木霖就算把自己当朋友,生意上也是要留一手的。
  “陈木霖不是说放你一个大年假了吗?这才几天啊,咋这么快回来了?”娟姐算起来是陈木霖姑姑辈的,就直呼大名。
  孙锡站在凳子上挂完了一串灯,觉得不够,问还有吗?新来的员工答应一声,说去库房找找。
  然后他才回应娟姐:“年底酒店忙,就回来了。”
  “忙我们也顾得开啊,有啥事你远程安排就行了,这么多年了就没见你放过假,三百六十五天全勤,年年三十晚上都是你值班,好不容易有个长假还不歇一歇?”她话里有话,“年轻人,也得有点生活。”
  兜里的手机响了下,孙锡赶紧拿出来看,正好躲了娟姐的话,他一向不喜欢无意义的寒暄和客套。
  信息还是婷婷发来了,很诡异的一句话:【哥,对不起。】
  孙锡心下有个不好的预感,回了句:【怎么了?】
  员工又拿来一组彩灯,孙锡挂到一半的时候,手机又响了,他停下来赶紧看了眼,婷婷发来一张照片。
  照片里还是那三张素描照,不过已经被毁掉了,看样子不像是被撕碎的,而是被揉皱了,弄脏了,团成几团扔在地上。
  本来是干净精致的画作,照片里看起来就像是擦了什么脏东西的垃圾纸。
  孙锡刚要继续问,婷婷连续发过来两条。
  【画不能寄给你了。】
  【他们家欺人太甚了!】
  孙锡立刻把手里活交给娟姐,什么也没说,沉着脸走出去,站在酒店侧面的吸烟区,给婷婷回了个电话。
  婷婷接的很快,但接起电话就哭,哭的很厉害,停不下来,孙锡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声喊她两句,她才停下来。
  孙锡直接问:“画怎么回事?”
  婷婷哭着说:“是温雯那个疯老娘们,她找来我们画室了,她明明知道那是我的画,还拿来擦鞋!”
  孙锡不耐烦地皱眉,沉默片刻才问:“就只毁了画吗?”
  “毁了画还不够吗?她还想咋地,要我命啊?再说这画是我答应给你的!”
  “你在哪呢?”
  “在画室。”
  “她呢?”
  “她们刚走了,祝老师给撵走了。”
  “她们?还有谁?”
  “她领着余九琪,俩人一起来的。”
  孙锡忽然一怔,瞬间不知该说什么,停顿片刻,听到婷婷说了句让他震惊的话。
  “哥,那老娘们疯起来连自己姑娘都打!”婷婷似乎笑了下,大声说,“她把余九琪给打了!”
  孙锡声音极冷:“为什么打她?”
  “不知道,就吵架的时候我说了几句话,说着说着她突然就冲余九琪去了,哥你没看见,那么大的一个玻璃瓶,直接砸余九琪脑袋上,下手真狠!”
  “你都说什么了?”
  “那余九琪也不躲,一下给她砸懵了!”
  “我问你都说什么了!”他喊了起来。
  “不知道,不就那些事吗。”
  孙锡紧攥着手机,带着一股怒气大声说:“孙婷婷,你仔细,具体,一个字一个字给我回忆,你到底说了什么了!”
  婷婷那边忽然没动静了,似乎吓到了,片刻后才说话:“就是,我就说……我说她们家不讲理,她们家赶你走的,你本来跟我说你请了好多天年假的,可从那个草莓园回来之后突然走了,是不是有人在草莓园……”
  孙锡严厉问:“你怎么知道我去了草莓园?“
  “我朋友看见你车从那开出来了,京牌挺乍眼的,还看到里面还有个人……”婷婷声音虚弱,“哥,草莓园咋的了?”
  孙锡咬着牙,下颌紧绷,半晌后才平淡说:“没事,跟这无关。”
  “行,先不说了,我爸妈来了,这事我跟温雯没完!哥你好好上班吧,不用回来管了,我自己干她!”
  婷婷挂了电话。
  孙锡在户外吸烟区站了很久,午饭后,周围多了些出来抽烟的人。
  有熟人问他借个火,他才似回过神来。
  根本没理那熟人,他转头给陈木霖拨了个电话,也没废话,只说我还得再回去一趟。这老妹啊让你睡着的是小九不是那个球啊小孙挺疯啊,90万说给就给,现在又要杀回来了小九处处忍让是为了报恩吗,心疼小孙OS:你以为我不知道嘛?讲实话 我也心疼唉,这事不是想平息就能平息的,小孙和小九太累了希望他俩追求新的生活模式,不做赎罪的羔羊哈哈哈小孙一听到小九被砸了,就忍不了了,两小只早日摆脱这个赎罪的困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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