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梅青以为人生是可以容错的。
两年而已,天又不会塌了。
彤彤一岁断奶后,婆婆全面接手,梅青摩拳擦掌开始找工作。
彼时,梅青才二十九岁,已经儿女双全,在朋友圈属于英年早婚。得知梅青要找工作,朋友们纷纷开始打探内推,但有反馈的不多。梅青后来得知,IT 行业都开始学华为军队式管理,妄图吃到新兴市场的第一口蛋糕,并做大做强。以前叫工程师,现在叫码农,社会地位一落千丈。薪水倒是水涨船高,但工作时间慢慢从早八晚六,推迟到晚七晚八,或者要求周六加班,甚至还有 24 小时待机。
梅青深觉离谱,但离谱又怎么样,她需要工作。
一听梅青家里俩孩子,小的才一岁,中间有两年空档期,HR 多少表示担忧家庭影响工作。梅青好歹也是名校毕业,立马回过味来,表示可以加班,可以出差,家里有人带孩子。
于是,面试官拿出笔试卷子。梅青倍感羞辱,又不是校招,笔试是什么意思?敢情刚才聊算法聊数据聊接口,都是白瞎?
果然,笔试的全部没有下一轮。梅青心里清楚,笔试就是一个幌子,卡她的幌子,她做得再好也没用。
梅青相信会有公司不歧视已婚已育妇女,就跟她之前的公司一样。
梅青从最初的踌躇满志到灰心丧气用了一个月。当初梅青辞职时,心里特别过意不去,老板安慰她说,it happens。听到这句话,梅青心中少了些许愧疚。有些事,就算所有人都不希望它发生,它还是会发生,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坦然去接受。
犹豫了许久,梅青还是厚着脸皮联系了前老板,表示自己正在找工作,想知道公司是否有适合她的职位。老板热情地对她回归职场表示祝贺,同时告诉她,自己半年前回美国总公司,他可以问一下中国内地的部门总监,然后回复梅青。
梅青终于等来了第一个好消息,前公司通知她去面试。梅青心情激动去前公司,一切都很熟悉,包括面试官。
是的,电视剧中才有的抓马环节出现了,面试官是小刘,新的部门经理。
小刘客套地打了声招呼,摆出公事公办脸,跟其他面试官介绍梅青是他以前的组长。梅青保持微笑,别无他法。小刘没有多问梅青过去的项目经验,而是花了 40 分钟的时间介绍新项目的技术挑战,装作谦虚地询问梅青的看法。两年时间,IT 行业几乎全部革新,整个软件生态正在从桌面系统移植到智能移动系统,这是大势所趋。
也就是说,梅青以前的工作经验,落伍了。
前所未有的恐慌让梅青根本来不及恐慌,她立刻调整求职方向。新兴互联网企业这条路走不通,就去做封闭系统的行业。比如仓储,医疗,制造业等,这些领域的自动化系统还需要梅青的工作经验。
但这些行业的工作地点远离市区,通勤单程两小时起,梅青咬牙说自己可以接受,于是两周后,梅青拿到了第一个 offer,薪水比之前砍半。
得知梅青找的工作一天需要在路上跑四个小时,梅青爸妈陷入沉默。许久,妈妈才问她,找不到别的工作了吗?路上这么久,孩子怎么办?
这话精准戳中了梅青的痛处。如果梅青接了这个 offer,也就是说,正常下班到家是晚上八点,明明和彤彤可以见妈妈一个小时就要睡觉了。
梅青一下就崩溃了。她不想多陪陪孩子吗?她心里有多难受谁知道?
妈妈接着说,你还是 985 毕业,不该全职的,那时候我跟你爸就不支持你全职,你看现在,找了个什么工作?
梅青再次崩溃。
那时的梅青有一种感觉,自己应当立刻出去工作,那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梅青接了那份维护家电控制芯片生产系统的工作,试用期三个月。
早上六点起床,孩子们还在睡,路上吃面包豆浆,挤地铁,晚上八点到家。好在周休两天,梅青可以跟孩子们腻歪个够。薛良平心疼梅青辛苦,总让梅青多睡一会儿,孩子们让公婆带出去玩。
梅青有时候跟薛良平抱怨不能陪孩子,薛良平总是叹气,什么也说不出,说多了梅青更恼火。
试用期过了两个月,眼看梅青就要转正的时候,薛良平带回来那个改变梅青人生的消息。
薛良平被外派到德国工作五年,职位升一级,薪水按德国标准给,加上生活补贴,安置费,海外津贴等七七八八算起来,拿到手比目前翻了四倍。一看薛良平跃跃欲试的兴奋模样,梅青就知道他心动了。更让薛良平心动的是,五年后回来职位再升一级,直接到主任级别,进入管理层。
薛良平的安排很简单,梅青辞职,带俩孩子跟他一起去德国。
梅青全职,公司会发一份薪水,不高,但比梅青新工作的工资高,就在家带孩子。俩孩子上学由公司解决,包括学校和学费,而且俩人薪水加起来是目前家庭收入的五倍。
挺好,公公当即拍板,甚至都没有问梅青的意见。在他们眼里,梅青的这份工作远不如第一份工作来得好,不加班,上班时间自由,可以顾家,工资还高。他们嘴上虽然没说,但梅青知道公婆私下肯定是有怨言的,是薛良平帮自己挡了。
对薛良平来说,梅青有收入可以平衡家里的开销,俩孩子每个月吃奶粉都要两千多,带孩子可以他爸妈来,梅青应该上班。
梅青当时脸色就不好看,薛良平拉她回房间。梅青当即表示不干,自己为了怀孕生子本来就耽误了事业,如今好不容易历尽千辛万苦入职了新公司,又辞职?她梅青的人生为什么要为薛良平牺牲?
薛良平劝得诚恳,德国地广人稀,适合小孩子生活,梅青不用上班,也不用跟公婆同住,正好可以安心照顾孩子。孩子大一点就可以送托儿所,她不用那么累,好好养养身体,还有一份比现在工资还高的薪水。对他们整个家庭来说,当然是更上一层楼的好机会。
为了表示诚意,薛良平交给梅青两张卡,一张是自己的信用卡副卡,一张是工资卡。
薛良平知道梅青是吃软不吃硬的人,给了卡也没有逼她立刻答应,而是让她决定,如果她实在不愿意,他就拒绝这个机会。
梅青当时年轻,觉得自己在薛良平心中重要,这么重要的事让自己决定,有点感动。
其实,现在看来,谁做决定谁负责。如果梅青真的拒绝,薛良平也不一定会听她的。他拍拍屁股走人,梅青能干净利落离婚吗?梅青的工作连自己都顾不周全,怎么管孩子?就算薛良平真的拒绝了这个机会,留在国内,难保之后不会将事业上生活上的不顺怪罪到梅青身上。
更何况梅青也有自己的私心,她生下来两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天天奶声奶气地妈妈长妈妈短,梅青当时最大的痛苦就是每天没时间陪孩子,全职能极大程度上缓解梅青想念孩子的痛苦。
梅青妈妈两头难,既舍不得女儿上班辛苦,又不想女儿辞职。梅青爸爸说梅青算是一辈子搭进去了,辞吧,管好钱。
在所有人都希望梅青辞职(包括俩孩子),梅青自己也有这个念头的情形之下,梅青提了辞职。梅青拿了薛良平的信用卡副卡,工资卡放在保险柜,绑定了梅青手机号。
现在回想起来,薛良平有十足的把握说服梅青,也正是因为他知道梅青舍不得孩子,于是薛良平利用了这一点,将梅青的力量吸收变成了家庭的力量。只是薛良平离开家庭,依旧有力量,而离开了家庭的梅青,只剩那四万块钱。
从德国回来后,梅青三十五岁,技术脱节更严重,基本没有回到专业领域的可能。梅青对人生是否能容错这件事,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也许人生是可以容错的,但社会却不一定。也正是因为梅青对人生容错的怀疑,让她接下来踏入了另一个大坑。
梅青渐渐冷静下来,手机显示刚过十二点,自己好像一瞬间从公主变成了灰姑娘。她不怕离婚,但第一步她需要解决收入来源。薛良平妄图用钱让她就范,也太下作了。
她绝不会低头。
也许是休息两天积攒了些力气,梅青圈住心中的慌张,不让它扩大。世上有的是比她处境更艰难的人,但一定有人走出了一条路,既然如此,那她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