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A-
A+ A-

无休无止的雪在下。一个一个脚印踩下,吱吱呀呀,留下一串雪坑。这片雪原无边无际,找不到尽头,仰起脸只能看到黑夜中打着旋落下的白点。
周迎暄醒来,拿起手机看时间。早上九点整。
被子顺着起身的动作滑落,温度下降,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旁边没有人。她套上睡裙,打开卧室门走出去,外面空荡荡的,也没有人在。
邵辰周六没有行程,两人约好去东郊的度假村玩,周迎暄正疑惑他哪去了,电话就响起。
是邵辰的电话。她接起:“喂?”
“你现在来西山公馆,我有事问你。”邵辰平静之下隐有怒气。
还不等她说什么,电话就被挂断。她愣愣地看着屏幕,直到它自动熄灭。一小时前。
公寓的门被敲响。正洗漱的邵辰一边抱怨谁大清早的上门来,一边迅速打理好自己。走到门口,看清电子猫眼屏上显示的人像,他意外地一挑眉。
门缓缓打开,邵辰对着来客摆出人畜无害的微笑。
“盛总,早上好啊。”
盛景垂眼一扫,门口的地毯上摆着熟悉的高跟鞋。周六,这个点,周迎暄肯定还没起。他呼吸一窒,喉头滚动了一下。
盛景抬眼,面无表情打量扶着门的年轻男人。他颀长俊朗,一身家居服自在慵懒,站在这儿,一副宣示主权的姿态。
乳臭未干的年纪,不过小有姿色,盛景想不明白除了那副嗓子他还有什么值得周迎暄喜欢。
邵辰同样打量门外的男人。白衬衫黑西裤,比在媒体上看到的形象更成熟英俊。他不屑地想,有钱老男人而已。
“你是邵辰。”
“对,”邵辰点头,“盛总有事?不如进来说。”他做出邀请的手势,无端像在挑衅。
“不必了。”盛景轻嗤,眼中暗流涌动。他反过来邀请对方:“我来是想请你去我家做客。”
“什么?”
“有些事,你有权利知道,”盛景似笑非笑,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却有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周迎暄选择你的理由,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邵辰确实没有拒绝。他好奇盛景所说的。
于是两个男人同乘一车,在诡异的气氛中来到西山公馆。
从进别墅的大门开始,邵辰就在暗暗观察。
房子宽敞得离谱,和公寓相似的简约风格,却感觉更温暖一些。
四处点缀着彩色艺术摆件,沙发一角放着被主人遗忘的象牙色手提包,茶几上随意摆着几本时尚杂志,哦,还有小圆桌上支着的婚纱照。这些都在告诉邵辰,周迎暄是这里的女主人。
视线从相框上挪开,邵辰低了眉,心中气闷。他疑心盛景是故意带他来看看他们奢华又温馨的家,刺激他。
管家打扮的年长女人迎过来问盛景:“先生,需要茶点吗?”
“送到楼下的会客厅。”
郑管家颔首,在离开前朝邵辰点头致意。
她显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可能以为他是男主人的朋友。邵辰不自在地回礼。
盛景的眼睛捉住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局促,无声哼笑了一下,又是彬彬有礼的样子:“请吧。”
两人在会客厅的沙发上面对面坐定。郑管家很快送来茶点,为他们斟好茶后离开。
点心架里有精致的小蛋糕和饼干,还有可颂三明治,准备得很周到。盛景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随意道:“你还没吃早餐吧,吃点?”
真是见鬼,邵辰哪有心思跟他在这里共进早餐。见对面的男人只是慢条斯理喝茶,他先沉不住气。
“盛总,你找我来不会真是为了和我一起吃个早餐吧?”
盛景轻嗅茶香,自顾自地说:“还是大吉岭红茶好喝。”
这话在邵辰听来像在炫耀财力,他不耐地起身:“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暄暄和我今天有约。”
盛景放下茶杯,不轻不重的声响。他笑了一下:“好吧,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我们就开始谈正事。”
邵辰反感他不紧不慢的从容样子,全然一副正室姿态。他接下来说的话更是如此。
“你以为她真的喜欢你吗?”
摆正室的架子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想逼他离开,这位盛总好像也就这点能耐。邵辰挑眉笑道:“不止喜欢,她说爱我。”
“你作为一个第三者还真是嚣张。”盛景淡淡点评。
“啊?盛总不知道吗,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邵辰笑得纯良。
现在的年轻男孩真不要脸。盛景眉头终是忍不住微蹙。
邵辰语带挑衅:“更何况你们既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侣,盛总有什么资格来对我指手画脚?再说了,你自己都跟那位顾小姐不清不楚的,还有脸管合约妻子有没有男人呢?”
盛景不想跟外人解释这事,饮了一口茶,将掀起的怒气压下,他起身走到墙壁前的长柜旁。
盛景觉得邵辰是够不要脸的,但他很清楚一件事,年轻难免气盛,邵辰到底不够成熟,还很天真。
漫不经心想到这儿,想到一会儿可能发生的事,盛景甚至觉得这个男孩有点可怜。
“我有东西要给你。”
“盛总不会是想拿钱打发我吧?”邵辰嗤笑。
盛景递到他面前的却是一台笔记本电脑。
“这笔钱周迎暄会给你的。”嘴角牵起微妙的弧度,盛景开口,像在蛊惑:“打开电脑看看吧。”
邵辰狐疑地看他,最后还是打开了电脑。
他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很差。盛景靠着沙发,双腿交叠,一手伸直在背枕上,眼睛深邃又专注,像在品鉴对面人的表情。
“这是暄暄?和谁?”
“视频里那个男人,是她的……”盛景一顿,“前男友。”
“你什么意思?”
“你也听到了,你和他声音一样。”盛景耸肩:“意思就是,你是个替代品。”
“我不信!”邵辰冷声道,“肯定是你合成的。难为盛总为了骗我费这么大的心机。”
“是真是假,你问问不就知道了?”盛景像个朋友那样提建议,而后带起几不可察的恶劣笑意:“还是说,你不敢?”
周迎暄很快回到西山公馆。郑管家听到声响出来迎接:“太太。”
她在一楼转了一圈不见人影:“他人呢?”
郑管家自动理解为问盛景:“在楼下会客厅。”
周迎暄下楼。B1 走廊没开灯,昏暗无比,只有会客厅开着门,透出光亮。
她走进去,看见邵辰坐在一边沙发上,目不转睛盯着面前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在他对面坐下,看到面前半杯红茶,放下手包的动作滞了一下。
“什么事找我……”她刚开口,声音就被他转过电脑的动作止住。
看到屏幕上的内容,她瞳孔缩紧。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没有人比她更熟悉那些影像。
还没来得及思考他从哪儿弄来的视频,她就听到邵辰毫无温度地说:“我需要一个解释。”
“解释……”周迎暄缓慢眨眼,回过神,“这都是以前的事了。”
邵辰呼吸不稳,怒而受伤:“所以,你真的把我当替身?”
周迎暄没说话,只是看了看屏幕上的影像,又看了看他。两道一样的声音重合,她恍惚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疑惑。
邵辰无法读懂她的表情。她像个置身事外的梦中来客,完全脱离了现实世界,陷入自己的思索中。
“周迎暄,”他叫她,不死心地问道,“你和我在一起,就没有一点点是因为喜欢我、爱我吗?”
“爱,”她条件反射似地回答,“我当然爱你。”
他刚喜悦了一秒,就被她依然恍惚的神情狠狠抛回谷底。他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又带着些绝望的希冀开口。
“你爱……邵辰吗?”
抱臂靠在门外一侧的盛景隐于昏暗中,同样在等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周迎暄的声音传来,平静又果决。
“不爱。”
意料之中的结果。盛景闭了闭眼。
从法国回来后,他复盘过去一年,迅速分析明白了周迎暄的行为逻辑。
她说的“我爱你”比呼吸还自然,不是轻浮,而是把任意一个替代品当作信号站,再把这句话说给那个遥远的灵魂听。她如坠梦中,又分外清醒,谁到底是谁。很荒唐。
他问邵辰敢不敢找周迎暄对峙的同时,也在心里问自己敢不敢。答案是不敢。他不敢听到周迎暄对他说出这两个字。
但好在,这对一个自以为陷入热恋的男孩来说,会是个不错的打击。
想象到邵辰现在可能会有的表情,盛景快意之后,竟有些,物伤其类。
视线重新聚焦到面前的年轻男人身上,周迎暄根本没思考就立即给了他答案。她轻声叹气,遗憾的表情像在责怪他为什么非要问出那个问题。邵辰明白了。
如果他没多问一个问题,她会假装爱他,哄他留在身边,然后继续把他当替代品。
其实她选择的对象不是他也可以,只要有一副他这样的嗓音,谁都可以。她喜欢的只是他喉咙里的声音,在她面前他只是一条声带,而非一个完整的人。
想到这里,他喉咙涌起灼烧感,好像嗓音被人夺走一样,他忍不住抚上自己喉头。巨大的荒唐感和背叛感让他后背发麻,甜蜜的气球被轻而狠地扎破只剩狼狈的碎片,他失望、心伤、愤怒,却说不出话,只能握拳颤抖。
女人只是平静地看他,没有丝毫愧疚,没有丁点闪躲。
不可理喻。除了疯子,谁会这么不可理喻。
“你疯了。”邵辰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对不起。”
周迎暄清楚,没有谁知道实情后还甘愿做替代品的,她和邵辰就到此为止。她说:“这段时间跟你在一起很开心。对于这件事,我很抱歉。”
她的语气没有变化,依然是平和温柔的,像和他说起工作日常那样,依然看着他的眼睛,像认真听他说起琐碎趣事那样。邵辰才明白,她的温柔一视同仁,温柔背面的冷漠也是。她如一潭死水,任凭石子掷入,都不会有一点波纹。
她又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补偿你。”
邵辰迟缓的神经感触到她话里的字眼。
补偿,什么补偿?钱,还是资源?
对啊,他最开始想要的不就是这些吗,趁此机会捞点精神损失费再把诡异又疯狂的关系结束,多好?
可是他听到她提出补偿,丝毫高兴不起来。
也许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在图利的时候还起了图情的念头。他未必心思纯粹,却又深觉被欺骗辜负,于是,被无情玩弄得心碎。
贪心就算了,周迎暄一直对他大方,出手阔绰,轻易就满足了他最初的贪心。
但贪心恰好多了一点点,所以他被这不该多的一点贪心反噬,最后赔了身体又折心。
周迎暄从包里拿出支票簿,纤细的手握着钢笔流畅地写下一串数字。她扯下那张支票,神情自若地递过去。
她此时尤其大方,支票上的金额可观到惊心,让人快要怀疑她是否是个中惯犯。
周迎暄似乎一直清楚他是为了什么接近她的。但她不在乎,现在也不在乎此举会否伤害到一个可能真的喜欢她的男人。
她的神情一直没有变化,到了邵辰眼里,却好像在说: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也许因被洞穿而羞恼,也许觉得被侮辱而愤怒。他接过,冷笑着把支票撕碎往旁边一丢。
“周小姐,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邵辰疾步离开。
一个月不到,只比露水情缘长一点,他们就这样草草结束了。周迎暄看着地毯上的白色碎屑,心里没什么感觉,只想着打扫得辛苦郑管家了。
她起身离开。转出门口时却被人扣住手腕。
四下昏暗,男人靠着墙,神情难辨。低沉的嗓音叫她:“周迎暄。”
听出是盛景,她说:“你也在。”
“这是我家,我当然在。”他莫名其妙说:“当然,也是你家。”
挣了挣手腕,还是没能摆脱大手的桎梏,她冷声道:“是你。你动了我的东西,还拿给他看。为什么要破坏我和他的关系!”
警惕的语气和质询的问题,盛景说不上哪种更让他难受一点。但她说的没错,破坏,从知道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时他就想破坏所有。
“既然坏了,就丢掉,”他说,“我有个提议。”
“你留下来,”盛景扣着她的手轻轻一拉,她就跌进他怀里,“我需要一个妻子。”
有时候作出决定无需深思熟虑,往往只在一瞬间。
选择爱我的,还是我爱的。这个问题放在以前,盛景会毫不犹豫选“我爱的”,和不爱的人相处生活,一定是难以想象的酷刑。
但对于爱,人不只会想要去爱,还会想要被爱。一颗长久得不到所爱之人回应的心,是寂寞的,需要温暖的,所以有人来爱他时,他的心颤动了,旧的爱动摇了。尽管——他得到的爱是被刻意营造出来的错觉。
他眼中温柔的、熠熠生辉的周迎暄,其实根本没他想象中那么好。她是个有着复杂过去的女人,而且荒唐,匪夷所思,还是个忍受不了寂寞的女人。
他并不爱她。如果爱是放手和守护,他大概是不爱周迎暄的,他只想把她绑在身边,让她只看他,只对他笑。他需要那种她“爱”他的生活。没错,他需要她。只是需要她。
周迎暄抬头看盛景,想说:你需要什么样的妻子找不到,没必要是我。还没等她说出拒绝的话,他又立即开口。
“你也需要我,不是吗?”盛景垂首靠近她,近到两个人的呼吸交错在一起,“我们各取所需。”
他的面容从晦暗中清晰,周迎暄不由恍惚。这样的生活可以继续下去的话……她动摇了。
他的提议太诱人,她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全文阅读>>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