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员好笑地瞥了方青黛一眼,道:
“不是自杀,你有证据吗?”
“我亲眼所见!”方青黛霍地起身,“还有陆少爷,他带人和我一起赶到江边,他们都能作证。”
警员打开公文夹,从中取出一份笔录示与方青黛:
“看清楚,这就是给陆少爷做的笔录,他已经签字了。和给你的那份,一字不差。”
“什么……”
方青黛脱力跌坐回椅子上,那份所谓的笔录就摆在她眼前,右下角签有陆霄练的名字。
那三个字笔走龙蛇,笔画张狂有崩云裂骨之势,雄健浑厚。都说字如其人,执笔者必定也是个义薄云天、坦荡疏狂之人,可偏偏,他认定了这一纸谎言。
半晌,方青黛颤抖着双手去拿那份笔录。警员当她是悲伤过度,便放手由她去,却未防她接过那张纸后,竟猛地就往嘴里塞。
“吐出来!”
警员立时上手去抢,方青黛不松口,他便狠狠一记耳光扇过去。
方青黛被打得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纸团也因此从口中掉落出来。她还不罢休地摸索着,誓要将那一字字垒起成的谎言撕碎,警员冷硬的皮鞋却重重踩在了她的手指上。
“方小姐,”警员说着,脚上用力碾了一下,“这是英租界,你可别胡来。”
方青黛紧抿着唇瓣,双眼通红但不曾落泪,她恍若无知无觉,不顾白皙的手指泛起大片的淤紫,还在极力挣扎,妄图触碰那只纸团。
这时,警员反而抬了脚,看戏般任她慌张地抓起纸团,连撕带咬地将它粉碎。
“有什么用,”警员冷笑一声,“同样的笔录,陆少爷签了三份。你不死心的话,刘警长还可以让他当着你的面再签一份。”
方青黛动作一顿,她被踩伤的双手艰难捧着几片碎纸,唇上粘着些许纸屑,发丝凌乱不堪,旗袍也沾满灰尘泥泞……昔日优雅矜贵的方家大小姐,纵然落魄了也是个端庄自持的贵女,如今看起来,竟像个疯妇。
警员把钢笔丢在地上,以鞋尖踢了踢她的手臂:
“签了吧,犯不着为了个素不相识的女学生,和一个身份低微的工人,得罪英国人。”
方青黛缓缓放下手,任那些纸片散落一地。她一点一点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面前的警员:
“可你们……是警察啊……”
警员又是一笑,纠正道:
“是英租界的警察。”
话已至此,方青黛也笑了,笑得肝肠寸断,分外凄凉。
在柳水生被那些人殴打的时候,在孟丽萍为了让她逃跑而放手的时候,她都曾那么笃定,笃定来了警署,就能搬来救兵。正义会得到伸张,诸如格兰特一般的恶人,一定会接受惩罚。
可自从她坐在这间审讯室开始,正义,就被命名为“英租界”。
她撑着膝盖站起身,未去捡钢笔,也不理警员手里的笔录,而是径直朝门外走去。
长夜难明,警署走廊的窗户外依然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方青黛浑浑噩噩离开审讯室,恰逢陆霄练从办公室出来。这位号称上海滩第一纨绔的陆少爷,看上去也同样异常疲惫,他的右臂被绷带吊着,包好的纱布上隐隐透出了斑驳血迹,颇为引人注目。
第一次,那件昂贵的长风衣穿在他身上,看上去格格不入。
见到陆霄练的一瞬间,方青黛忽略了他领口的烟灰、手臂上的血迹和被他紧紧捏在手里的烟夹,只是宛若抓住了救命稻草,毫不犹豫地跪在他跟前。
“陆少爷,”她伸出满是伤口的双手,搭在陆霄练的鞋尖上,苦苦哀求,“你也目睹了格兰特把水生哥的尸首丢进江里,你告诉他们,水生哥他不是自杀……他是为了救我,救阿萍,救那个被强暴的女孩,被格兰特他们活活打死的!”
陆霄练略蹙了眉,他不曾低头看方青黛,仅仅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方青黛扑了个空。
但这一回,她并未像在街上那样扭头就走,而是继续伏在冰凉的地砖上,强忍着满腔不甘和屈辱。惨白灯光下,她纤瘦的脊背愈显单薄,犹如一根刺扎在那里扎在陆霄练的心上。
方青黛默了片刻,跪行向陆霄练挪近一些,深深叩首:
“陆少爷,就算……就算不是为了我。毕竟水生哥和那个女孩他们也是中国人,你就当出于良心,帮帮自己的同胞,替他们作证……”
可陆霄练甚至仍不低头看她一眼,面容冷峻地从她身边绕开。
那双纤尘不染的皮鞋先后践踏她雪白旗袍的裙角,行过她的身边,只留下一句:
“良心,是这个世道最不可得之物。”
陆霄练走后,警长刘昌才姗姗来迟,居高临下睥睨着还愣愣跪在原处的方青黛:
“方小姐,别妨碍公务,请便吧。”
方青黛如梦初醒,她抬起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她背上,在她膝头切割出一条鲜明的分界线——她身后是一片光明,面前,却是不见尽头的阴翳。
那个警员说得对。
这里是英租界,像她这样微不足道的平凡人,连良心都不配有。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方家,一进门,陈叔便被她吓了一跳:
“小姐,你这是……这是怎么了?水生呢?”
陈叔一眼便注意到她腿上和手指上的伤口,忙关切问道:
“呀,小姐,这些伤是怎么搞的?去找医生看过没有?”
方青黛无力地倚靠住墙壁,勉强站稳。
她唇瓣翕动,良久,才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
“水生哥……没了。”
陈叔一怔,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没了”是什么意思,下意识脱口而出:
“没了?”
方青黛点点头,她已再哭不出一滴泪,连喉咙也干涸发紧,说话都艰难:
“格兰特杀的,”她轻声道,“我看见了。”
陈叔目瞪口呆。
方家原本逼仄的一间小别墅,此时静得能听清方青黛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她垂下视线,认命似的,凄然笑着:
“可我,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