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明宇父母的嘴里,朱明宇是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小孩,永远都像小时候一样幼稚、任性、暴躁。
但是在赵一栗的视角里,朱明宇无疑是十分早熟的——具体体现在他初二就有了第一个女朋友,并在此之后,仿佛就没有什么单身的空窗期。
最初赵一栗都还认真地记一下他女朋友姓甚名谁、哪个学校哪个班的,后来她都不费这个心思了,并拒绝请朱明宇和他带到她面前炫耀的小女朋友吃饭——因为照他换女朋友的速度,她那点儿可怜的零花钱根本不够用。
但是,赵一栗因为车祸躺在医院里的时候,朱明宇才小学六年级。在当时,他们之间的矛盾还没有激化到十几年后的那种状态,赵一栗那个时候觉得朱明宇只是会时不时说出些叛逆的话,小时候那个“大部分时间还算可爱,有时候有点烦人的邻居家弟弟”的滤镜,还没有彻底破碎。
所以,面对朱明宇的问题,赵一栗完全没有慌乱。
她很淡定地端起了姐姐的架子,闭上眼睛说道:“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得出那么离谱的结论,小屁孩别学点儿词就乱用。”
“不承认,切,行吧,谁让你是乖宝宝,说出去也没有人信。”朱明宇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赵母此时已经端了好几个饭盒走进来,一个一个打开放在赵一栗面前的小桌板上,催促她吃晚饭。
“没事儿阿姨,我回家吃,我再不懂事也不能抢病号饭啊。”朱明宇一边说话一边和赵一栗挤眉弄眼,看赵一栗在那里啃排骨、吃玉米和山药,明显比前两天吃得香,“那个,阿姨,刚刚赵一栗说她还想吃我妈那天买的草莓,要不你出去买点儿,店就在附近,她这里我看着?要换液体我叫护士来就行。”
赵一栗这个时候除了输液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仪器监控身体状态,赵母点点头,每天朱明宇都用不同的花招把赵一栗的妈妈支出去一会儿,然后风卷残云地打扫赵一栗吃不完的东西,保证赵母回来时看到的是几个基本吃空的饭盒。
赵一栗对此并没有表达特别的感谢,因为朱明宇从小就爱吃她妈妈做的饭,为此还在刚刚搬家离开的时候闹过脾气。
她在医院里住了一周半,除去身体因为输液感到的不适,总体来说是一段挺平静的日子。
妈妈每天晚上陪着她,父亲每天开车来送换洗的衣物,还给她专门送来了几本书柜里的书,电脑也带来了,里面下载了好些纪录片和电影,甚至还有她那时候很喜欢的魔术师的表演特辑,她想看就看,想睡就睡。
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要求她还要学习,但赵一栗自己感觉到了期末考试即将到来的不安和焦虑,她打内心里还是很看重自己的成绩的,所以都不需要旁人催促,她就开始主动看书写作业。
班主任亲口把辅导她学习的事情交给了宋润洋,她从前和宋润洋发短信都发得不多,现在却有充足的借口主动打电话过去询问各种问题,她本以为自己会很开心。
但朱明宇说的那些话,还是给那时候的赵一栗心里留下了一根细细的刺。
她本能地会去想,如果朱明宇作为一个第一次看到她和宋润洋相处的小孩,都看出了几分她的那些隐秘心事,那她从前的那些举动,看在朝夕相处的同班同学眼里是什么样的?看在宋润洋本人眼里,又是什么样的?
她不敢向闺蜜林婉婉询问答案,更不敢向宋润洋询问答案,她直觉从他们嘴里说出的话都会不同程度地令她崩溃,赵一栗选择了一个原始但有效的举动:逃避。
多年后日本出了一个电视剧,翻译过来名字叫做《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这说明赵一栗同志在当时的选择是具有前瞻性的、具备国际化视野的——是大量人类优选的共同选择。
赵一栗的手指在手机按键上移来移去,最后没有给宋润洋打电话,把电话打去了林婉婉那里,仔细询问了各种问题。
林婉婉那个时候成绩中流,上课也迷迷瞪瞪的、平时还需要赵一栗在一旁提醒才不走神,所以赵一栗要是问细了,林婉婉就很容易答不上来。
“一栗,这种东西要不问宋润洋吧,我觉得他说得肯定比我说得好多了,我怕我给你说漏了。”电话那边的闺蜜声音细细软软,但已经隐约有点儿被问崩溃的感觉,“你这样让我感觉我今天上的学都是白上的,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赵一栗无言以对,放下电话前还要反过来安慰林婉婉一番。
挂了电话,犹豫几番,屏幕一直在通讯录中选中着“宋润洋”,她的手指却一直没有摁下那个播放键,最后找了个借口她今天累了困了,随便看了几眼摊开的习题册,然后就睡了。
结果第二天晚上,宋润洋就把电话给她打了过来、对她说“林婉婉放学前特意拜托我回家给你打电话,她说你问的那些事,她和你说不清楚。”
宋润洋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不直接问我”这种问题,只把她想知道的各种事情都一一讲了一遍,包括各科新课讲到了哪里、复习到了哪里,赵一栗询问所有的作业,他在电话对面沉吟了一下,说道:“语文我没有发言权,英语我觉得隔几天做点儿B卷题就行,至于数学和物理,你不需要全部做,我给你挑一些题,你做完了把你的答案发给我。”
赵一栗按照宋润洋短信发来的题号,把几道题写完了,把答案用短信发过去,不多时,宋润洋又回复来几道题,最后他得出结论:“好了赵一栗,今天的新课你已经都会了,休息吧。”
“可是还有几道题我看挺难的,”赵一栗打字道,“而且现在除了练习册,是不是还有新发的卷子啊?”
她等了好一会儿,对面没有立刻回复,让她有些不安,把短信翻出来检查了一下字句和语气,感觉挺正常的呀。
她心不在焉地一边翻课本一边等,终于等来了宋润洋的回应——不是短信,而是电话。
“赵一栗,我觉得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休息,而不是做题。”她听宋润洋在电话那边说道,手机放在耳边,仿佛说话的距离比在快餐店做作业时还要近,“你说的那几道题,暂时放一放,没什么事。”
“但是拉分的不就是那几道压轴题吗?”赵一栗说道。
“这次期末考试是市统考,数学物理不会像学校的月考那样考太难,你占优势。”宋润洋用笃定的口吻说道,“你当务之急是养好伤和精神、做到能正常回来参加期末考试,而不是身体都没有好,在那里纠结不常规的题型。”
“当然,这都是我个人的建议。”他用一贯温tຊ和的语气说道,“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就给你讲。”
赵一栗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不用了吧,谢谢你。”
宋润洋“嗯”了一声,又说了一句“好好休息”,然后说“晚安”。
赵一栗等他把电话挂断才放下电话,低头看小桌板上的练习册,她尝试着做了一下那几道一看就有难度的题,基本都做出来了,差一道数学题的最后两个小问,她没有试图去联系宋润洋。
在出院前,赵一栗意外见到了宋润洋的母亲——保养得极好的女人穿着白大褂,没有像每次家长会一样精心化妆,全身上下优雅矜贵的气质减了几分,多了干脆利落的职业气息。她站在门口敲了敲门,询问“这是不是赵一栗的病房”时,赵母还以为是出院前有医生来例行检查。
“是赵一栗同学的妈妈吧,从前在家长会都是见到她的爸爸,”宋润洋的妈妈说话风风火火的,举手投足间是雷厉风行的气派,和宋润洋给赵一栗的那种平和淡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但看得出儿子长得像妈妈,特别是眉眼,“润洋让我给赵一栗同学带学校里的东西,我都放这个袋子里面了,下面是我自作主张放的一点儿小礼物,孩子好好养病,早日康复回学校。”
“其实早就该来看看,一直都不得空,今天是润洋专门提醒了,我科室里还有一堆事,就先走了——不送不送,两个孩子在学校是朋友,做家长的也就不用那么客气。”宋润洋的母亲说完挥了挥手就走了,来一阵风,去一阵风。
她走之后,赵一栗才有时间把精致的手提袋打开,她看到被叠得很整齐的、用文件夹给分门别类放好的试卷,应该都是这段时间当堂测验或者发下来当课后作业用的。
仔细看,试卷上还有铅笔标注的痕迹,题号上有些标着三角形,有些标着五角星,没有图例标注,赵一栗也能看懂,意思是哪些题最好做一做,哪些题先放放、有时间有精神再说。
“看看人家妈妈送的是什么,如果太贵重了可不好,要想办法回赠的。”赵母看到赵一栗摸着试卷发呆,忍不住提醒道。
赵一栗点点头,把试卷倒出来,她本以为说的礼物应该又是补品之类的,但袋子里倒出了一本精致的书,打开一看是一本摄影集,拍的都是各种户外的毛茸茸的可爱动物。
赵一栗心里一下子欢喜起来,她现在看着各种补品就后脑勺发麻,她好喜欢这个礼物。
出院后,还要等好一段时间、评判骨伤愈合的情况,然后才能去医院取下石膏,当时的天气已经十分寒冷,赵一栗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不方便套穿冬天的衣物,学校的教室也没有安装空调。
稳妥起见,她没有立刻回学校上学,只是期末考试的时候才回去了两天,她还被特许使用了原本只有老师才能用的电梯上下教学楼。
如宋润洋所言,市统考的期末考试理科都考得很简单,赵一栗的缺课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影响,答卷答得十分顺利。
考场都是按照之前月考的排名分配,一考场和她距离最近的自然是宋润洋,但是当第一场考试结束、宋润洋很自然地走过来想带她一起离开的时候,赵一栗摇了摇头。
“我和林婉婉说过了,她待会儿就来接我。”赵一栗指了指旁边的拄拐,“我有这个,所以只要旁边有个人看着就好了,平地我自己走完全没有问题。”
她听宋润洋问:“那你中午吃饭怎么办?”
“林婉婉帮我去食堂打。”赵一栗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饭盒,里面还有赵母放进去的一层水果,“我都安排好了,你不用管我,谢谢你。”
赵一栗低下头去,她很久没有这么客套地和宋润洋说话了,有点儿不适应,但是这是她在医院就为自己制定的方针:不能再像上次探病一样,在其他人面前也和宋润洋无所顾忌地说话。
赵一栗那时候已经认识到了,她很难一时半会儿从对宋润洋的暗恋中抽身出来,但是朱明宇的话让她觉得,现状必须要改变。
所以她退而求其次,想至少在表面上,无论是人前人后,都回到“普通的,任谁看都不会看出问题的同班同学”的状态,之前和宋润洋打电话询问学习上的事时候,她也刻意修正了说话的语气语调。
她看宋润洋点点头,但是没有立刻走,直到林婉婉跑着出现在门口、她们两个慢慢地离开考场,他好像才离开去了食堂。
接下来一天也是如此,考试结束后,赵一栗和宋润洋打电话的借口也消失了,他们和从前一样,上学之外的时间都不联系。而考试成绩是班主任打电话来告知的,赵一栗考了全班第一、年级第二,老师在电话里把她好一顿夸奖。
赵一栗没有问别的,那套卷子她在做的时候就知道对宋润洋不友好,数学物理只要细心就没有丢分的地方,这种简单的卷子靠语文拉分,让她占了便宜。
取下石膏后,焦虑一度让赵一栗把宋润洋暂时忘在了脑后:她那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车祸后的左腿,除了专用线还没有被完全吸收的手术伤口外,皮肤上各种的青色和紫红色淤伤仍然没有消去,还因为长时间闷在石膏里泛着不正常的黄,和她身上其他因为缺乏锻炼和长时间待在室内导致的苍白肤色比起来,简直是触目惊心。
事实并不是像大人们之前安慰赵一栗的那样:只要拆下了石膏,这件飞来的意外就过去了,恰恰相反,这意味着真正的苦难的开始。
赵一栗的十三岁生日是几乎没有什么颜色的。
她的生日都在寒假,且还容易在正月附近,在这种时间很难请到朋友来一起庆祝,所以她就没有举办生日派对的习惯。
而这一年的生日,是在正月开头,赵一栗家没有任何过年的气氛。
刚刚开始复健的赵一栗行走非常艰难,医生回答说这是正常现象,她的骨伤位置靠近关节,无论是摔伤本身还是长时间的石膏固定,都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关节的灵活性,为了不影响日后的正常生活,赵一栗需要开始复健。
于是,家中之前在她住院期间难得维持的那份平静被轻易地打破了。原因是赵一栗怕痛,待在复建的器材上,只要负重的砝码多加一个,她就会脸色惨白的哀哀哭泣,一旁的医生只能赶紧把那个多的砝码拿下来。
这种娇气是赵一栗的父亲所不能容忍的,尤其在两三天的复建后,赵一栗的左腿关节能活动的角度依然十分有限、不见任何成效,他开始在赵一栗复建的时候不断地在她耳边谩骂、并要求医生不要理女儿的哀求,只管往上加足够的、可以让她的左腿重新变直和弯曲的砝码。
“这是不行的,我们要考虑孩子的承受能力,不然造成了骨头的二次受伤,是我们的责任。”他的要求被医生拒绝了,但因为监护人必须在场,他们无法把赵一栗的父亲请离复健的地方,“那个,赵先生,这里还有很多其他的病人,请保持安静,不要大喊大叫。”
赵一栗听到父亲粗粗喘气的声音,父亲平生最讨厌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在外丢脸,第二件事是被反驳,今天这两件事都发生了,她知道自己回家后不会有好日子过。
她不敢再哭叫了,疼得没有办法就去咬自己的嘴唇,看左腿被沉重的砝码缠得几乎失去血液供给、露出尸体一般的青白色,让她想吐。
“有那么痛吗?你就不能忍着点儿吗?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你继续这么娇气下去,你以后就会变成一个连走路都不正常的瘸子,任何人一眼都能看出来不对,没有一个正常的单位会要你一个残疾人,也没有一个正常的人家会接纳你,你往后的所有人生就毁了!”
这就是赵一栗十三岁生日,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生日祝福。
“瘸子。”
“任何人一眼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残疾。”
“没有人会要。”
“毁了。”
赵一栗坐在餐桌上,木木地把所有话都听到耳朵里,她看着母亲准备的一桌菜,菜早就凉了,因为从复健的医院回家的时候,父亲在车里一路把她骂回来,到了停车场也不让她下车,让她坐在后排又骂了她半个小时,直到天色渐晚、母亲打电话来询问怎么回事。
回家的路上,他也不允许赵一栗拄拐,他要求赵一栗必须一个人用一个正常人的步伐往家里走。
女孩刚刚复健又热敷后的左腿酸软无力,又因为关节不正常的僵硬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没走到一半她就走不动了,她伸出手,想从父亲的手上拿辅助自己走路的东西,但是手还没有伸出去就被“啪”的tຊ一声打开了。
“你就是这么一个没有毅力的人吗?”她得到冷冰冰的质问,“哭?你哭吧,正好让所有人都来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赵一栗,你有什么资格哭?”
又勉强走了将近一百步,隆冬季节,赵一栗感觉贴身的衣服被背上的汗水完全湿透,她下台阶的时候失去了平衡,踉跄了一下,整个人都扑倒下去,还好那只是一个两级的台阶,她用双手和右腿把自己勉强支撑住,看到父亲的鞋就在不远处,却没有朝自己走过来的意思。
“自己站起来,”她听到父亲说,“你好好感受一下,赵一栗,如果你一直那么不上心、连一点儿最基本的疼痛都承受不了,这就是你未来几十年要面对的日子。”
这些话语和父亲刚刚在餐桌上说出的话混合在一起,如同一把锤子,让女孩在那一刻,听到了心里那个装梅子的罐子发出了清脆碎裂的声音。
“你们也不会吗?”她抬起头来,用空洞的眼神看向自己的父母。
“什么?”父亲还在气头上,不知道她这一次又在找什么角度顶嘴。
“就是,”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就像风里一根随时会断掉的丝线,“你刚刚说的,没有一个正常的人家会接纳你,包括你们吗?”
“如果我从此,就真的只是一个瘸子,一个残疾人,”她问道,“就对你们失去价值了,是吗?”
这是赵一栗第一次去质疑父母对自己的爱,它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是否真的如各种感人的、热泪盈眶的歌颂中所赞扬的那么纯洁,它是否只是一场投入过多的投资,所以必须要求一份准确的回报。
“你在说什么啊一栗,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我们的女儿啊,这是能改变的吗?”妈妈带着几分焦急开口,“爸爸不是这么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赵一栗认真地追问,她直视着父亲的双眼,并第一次没有感到恐惧、委屈这些容易让她流泪的情绪。
她那个时候,大概是愤怒的。
有些意外的,父亲没有再大喊大叫,他甚至先移开了眼神,然后丢出了一个带着几分虚弱语调的答案:“你觉得我们有能力陪你一辈子吗?你没有兄弟姐妹,以后我们死了,你就只能靠自己一个人,到那个时候该怎么办?”
赵一栗无言以对,她只能沉默着去嚼碗里的米饭,觉得嘴里吃下去的东西都没有什么味道。
晚饭后,赵一栗打开电脑,看到QQ上好些同学私信她“生日快乐,班长”“生日快乐,一栗”,才恍然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
这应该就是她这辈子过的最糟糕的生日了吧,她现在居然只能许下这种生日愿望。
赵一栗一一回过了感谢,她坐在电脑前,鼠标点来点去,最后移到了宋润洋的QQ头像上,这个头像几乎总是灰的,应该是默认隐身在线。
去年,他和很多同学一样,用QQ给她发了生日祝福,虽然肯定不是专门记得她的生日、只是寒假上线时看到了她头像边有生日蛋糕的图标。
赵一栗很难去说服自己不怀有期待,毕竟,这一年他们的距离比初一上学期刚刚结束的时候,要近了好多。
赵一栗抽出一本书一边看一边等,在快九点、到她必须关上电脑的时候,她终于等到了宋润洋的消息,不在QQ上,而是短信,很简单的“赵一栗,生日快乐,新年快乐。”
在那个时候,短信是比QQ更显得亲密的存在,所以收到短信,赵一栗好高兴,但是她命令自己等了一分钟,不然秒回就显得她专门抱着手机在等一样——她回复了一句“谢谢,新年快乐”。
“出去玩了吗?”她的消息却立刻被回复了。
“没有,在医院复健。”她回复道,从第二条短信开始,就忘记了要等一分钟的事情。
“有点可惜,但身体最重要。我在海边,回来晚了,应该早上起来就和你说。”
海边,应该是度假吧,也不知道是国内还是国外,总之符合她对宋润洋家境殷实的印象,赵一栗想。
她长那么大也在假期去过国内的一些地方旅游,但还没有看过大海。
“好玩吗?是不是很暖和?”赵一栗感觉自己又开始忘记了“要保持普通同学的距离”这回事,但是等她想起来,短信都发出去了。
对方没有回复了,看吧赵一栗,你的小心思是不是又漏出来了、又搞砸了,她在心里懊恼地埋怨自己。
QQ突然一阵提醒上线的声音,然后就是新消息提醒,赵一栗抬起头来,看到宋润洋的头像从黑白变成了彩色,并一连发来了好几条消息。
是照片,海天相接只余一线的大海、被海浪拍打岿然不动的礁石、被阳光照耀得一片灿烂的沙滩,还有一只在他摊开的手掌上摊开的、一只小小的白色带点儿细微花纹的贝壳。
“真好看。”QQ不像短信需要收钱,赵一栗没有控制话费的需要,可以几个字几个字地短打,“每张都很好看。”
“那个贝壳你喜欢的话,回来带给你。”
“带回来会不会很麻烦?不用了吧。”
“不麻烦,反正一起放行李箱托运。”
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赵一栗看着屏幕上的贝壳凝神,她可不可以认为,这是一个生日礼物?
宋润洋又发来一条QQ:“你恢复得怎么样?开学后就可以正常来上学了吧?”
赵一栗咬了一下嘴唇,这个话题让她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她回复道:“不太好,开学以后应该也需要花很多时间复健。”
她在句尾加了一颗哭泣的黄豆,那时候似乎还没有风行天下的各种自定义表情包。
“没关系,伤到骨头的人很多都需要复健,复健结束了就好了。”
“但如果,”她的手指在键盘上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如果我一直不能恢复正常,该怎么办啊?”
“瘸子。”
父亲的话语又回荡在耳边。
“残疾人。”
语气越来越冰冷严厉。
“你一辈子都毁了。”
“不会的,别多想。我问过我妈,你的这种伤放哪里都不算严重,就算最后不可避免地有一点点后遗症,也不会对生活造成任何影响,你只要乖乖的遵守医嘱按时复健,最多再过几个月,又是漂亮的能跑能跳的小姑娘了。”
虽然只是屏幕上的文字,但赵一栗自己在脑子里模拟出了宋润洋说这些话的声音和语调。她抹了抹从眼角汹涌而下的眼泪,她庆幸这是QQ聊天,如果是打电话,她现在不知道是多么狼狈。
她知道宋润洋并不了解她伤到了关节,也不知道关节比一般的腿骨受伤的复健都要艰难,但是她现在真的很需要有人对她说“不会的,一切会好的”,哪怕只是一句谎言,她从口腔到胸中都全是苦味,此时此刻,多么需要一颗糖吃。
他还说她是漂亮的小姑娘。
漂亮的,小姑娘,虽然听起来有点像在形容家里的小妹妹,但这是赵一栗第一次被夸赞外貌,从前旁人看到她,都只说“这个孩子一看就很乖巧,学习很好吧”。
“赵一栗,我今天下午游好久泳,有点困,我先去休息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她回复了“晚安”,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谢谢你”。
“嗯,晚安。”
宋润洋的头像又黯淡下去,赵一栗趴在书桌上仔细地看他发来的大海,一张一张,看了一遍又一遍,把照片全屏,仿佛就是在透过显示器这个小小的窗口,真切地看到他分享给她的风景。
她后来看过好几次大海,不同的地点,不同的风情,身边是不同的亲朋好友,但是当她赤脚踩在或粗粝或绵软的沙滩,远眺着不远处的海时,她总还是觉得眼前所见,不如年少时看到的那几张摄影构图并不十分考究的照片。
因为那是,宋润洋给她的海,这个人无从得知她在距离他遥远的地方在经历怎样的难过,却总能神奇地、恰到好处地给她安慰,让她从此看到海,就无法克制地想起一秒他那个与海洋无比相契合的名字,脑中不自觉地开始勾勒少年阳光又出挑的侧脸——只有一秒,因为她不敢放任自己想太久。
他是她的辽远海洋,她的柠檬薄荷软糖……是充斥着少女滤镜的各种诗意而美好的意象,都是未经他本人允许和授权、被学生时代的赵一栗私下偷偷赋予的含义,所以,也就不敢让他和身边其他人发觉。
十三岁的女孩闭上眼,她想把自己暂时地关进一滴来自海洋的水珠,在那里获得片刻的安祥和平静,她面前的屏幕自动进入了睡眠状态、出现了在海底缓缓游动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