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仪来不及多想沈誉卿的事情,因为她的母亲突然来了。
赵俞杰的到访没跟任何人提前打招呼,身穿旧式袄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中年妇人站在沈公馆门前时,警卫员差点把她当成骗子轰走。
还是沈老太太从外面拜佛回来看见了,一眼认出来这是亲家母,才保住了赵俞杰的面子。
沈老太太带她进来喝了杯茶,赵俞杰委婉地说希望能看看燕仪,就不多打扰沈老太太了。
于是就有佣人前来带路。
燕仪吃午饭时听说母亲来了,杏目因惊讶而微微睁圆,惊喜之色涌上眉梢。
她立即放下筷子,一走到门口,精神矍铄的赵俞杰提着行李箱走过来。
赵俞杰还是那样喜欢板着脸,面容虽然疲惫,却眼放精光,一看就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
因着过度操劳和操心,她的脸庞早早就写满了岁月的痕迹,然而透过五官,却不难看出,她也是个端端正正的美人。
“母亲……”燕仪很高兴,眼底泛起了泪花,这段日子里九死一生,燕仪差点再也见不到她。
赵俞杰放下行李箱,望着女儿瘦削白皙的脸庞,目光难得地柔和了几分。
燕仪忙上前帮她拿起行李,一只手伸了伸,却又近乡情怯地缩回去。
许久不见,她想挽着母亲,但赵俞杰对她一向严肃,燕仪下意识地有些怕她。
赵俞杰发现了她的胆怯,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道:“还是这么没用。”
说罢,抬脚便往屋里走。余光瞥见燕仪拿着行李箱,她又道:“怎么不让佣人拿?”
燕仪还没来得及回答,赵俞杰又扫了一眼她的着装。
燕仪今天没出门,只穿着最舒适的缥色海军领袄裙,乌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斜插着茉莉花簪,几缕发丝飘逸地垂在鬓角。
她的模样本就生得清雅而单薄,此刻随意的模样,竟有些楚楚可怜。
却少了几分赵俞杰看重的端庄。
赵俞杰恨铁不成钢:“真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你哪里有点富家太太的模样?”
燕仪起初还不解,赵俞杰长叹了一口气,拉着她进了屋里,才让燕仪坐下来,重新给她挽了个发髻。
燕仪感觉自己像回到了小时候,乖乖地搬个小板凳,坐在娘亲的屋里,等着她给自己梳头。
赵俞杰为人古板严肃,小燕仪为数不多的,能感受到她温柔的时刻,就是梳头的时候。
母亲的手干燥温暖,身上传来淡淡的艾草香味,燕仪闻得有些鼻酸。
赵俞杰的手艺很好,燕仪的头发被她挽成一个精致的双圆髻,但鬓角的几缕发丝因为太短了,所以也还是弄不上去。
“拿点桂花油来——”赵俞杰想叫佣人。
“不要了,娘……”燕仪无奈地说,“我不喜欢那个味道,家里没放着。”
“怎么能不用头油呢?你不要在省城待久了就被人教歪了。我刚才来的路上,看到街上那些女人毛毛躁躁的头发,有些竟然还剪得那么短——天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舍得剪那么短?”
赵俞杰碎碎念道:“还有些女人,把头发烫成洋鬼子的模样,卷得跟妖怪似的,我也看不出来哪里好看了,你可千万别学!”
燕仪心说:“其实我觉得挺好看的,是您太保守了。”
但她很清楚反驳母亲的后果,于是乖顺地听着。
燕仪问赵俞杰有没有吃饭,她说下了火车就直接过来了,没工夫吃,于是燕仪让保姆去煮些东西给她吃。
“你外公听说你失踪的消息,连夜派人把消息送到乡下给我。”赵俞杰生性要强,即使跟丈夫分居了,也不肯回娘家住,她一直住在乡下燕家的祖宅里。
燕仪外公赵乾,把持着津冀两地的兵权,现在定居天津。
赵乾虽然娶了一大堆姨太太,却没有什么子孙缘。他死了两个儿子,没有孙子,现在只有赵俞杰这唯一的女儿和燕仪这个外孙女。
燕仪不仅是赵乾唯一的血缘后代,也是他赵家和沈家联姻的政治纽带。
燕仪和沈誉卿失踪的消息起先被沈家封锁了,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还是传到了赵老司令耳边。
他也派出精锐前去京城附近打探消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幸好燕仪平安无恙,消息传出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赵乾也派人告诉了女儿,他年纪大了不方便走动,就让赵俞杰来探望探望,顺便看看沈家人是个什么情况。
大活人在家里都能给弄丢了,这沈应蝉也太不像话了。
“我没什么事,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燕仪道,“娘,你既然来了,就多待几天,我带你逛逛京城。”
赵俞杰却没接她的话茬:“你爸爸来看过你吗?”
燕仪愣了愣,摇头道:“燕婷倒是来过。”
“哼!”赵俞杰冷笑道,“我早知道他是当我们母女俩死了的!女儿九死一生,他连句问候也没有,派那个丫头过来是恶心谁呢?”
燕仪心道,燕婷还真不一定是燕霓成叫来的,她多半是自己担心沈誉卿才过来瞧瞧。
燕霓成其实没有赵俞杰想象中那么喜欢恶心人,他只是单纯的无视赵俞杰母女,眼里没有这两个人。
尤其在燕仪嫁出去后tຊ。
燕仪还记得在婚礼上,燕霓成西装革履,笑容满面,春风得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疼爱这个女儿。
其实婚礼一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连燕仪回门他也不接待,直接让她不用回去。
燕霓成大概只是得意于自己跟沈家成了亲家,他一个空头文学家,因此也捞了个部长的位置坐坐。
至于女儿?燕婷他还疼爱些,燕仪嘛,既不是他抚养长大的,也不是他欣赏的模样性格,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才不在意她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保姆把饭菜端上来,燕仪让母亲坐下来先吃点饭。
赵俞杰吃了点东西,说起话来更有力气了:“没想到沈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也有防不住贼的时候……也是,他们家树敌太多了,多少人虎视眈眈呢,你往后可要小心点。”
“我知道的,”燕仪在她身边坐下“沈老爷已经换了一批警卫,又增派了人手,想来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不如在枕头底下放把剪刀,随身也带些利器,”赵俞杰语重心长地说,“既能辟邪,又能防身。”
说罢,她又看了看女儿略显苍白的脸色:“想来也是你时运不好,竟能遇上这种事。刚才我来的路上打听了,京城郊外有间庙特别灵,我明天去给你请个符,去去霉气。”
赵俞杰这个守旧妇女的想法,竟与沈老太太不谋而合。
燕仪想,她们两个说不定很有共同语言。
“娘,你这次多待几天吧?”燕仪笑道,“我过阵子就要跟誉卿去湖北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就多住一阵子……陪陪我吧。”
“他肯带你去也算不错,”赵俞杰闻言道,“女人最怕的就是丈夫离自己远远的,这天南地北的,你不在他身边,他就要有别的女人,何况你还没有孩子……”
提起孩子,赵俞杰更紧张了:“对了,还得抓紧有个孩子啊!他亲近你的时候多吗?”
燕仪听到这种话,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
“你不要总是一副畏畏缩缩,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赵俞杰叹道,“你哄得他高兴,早点生个儿子,在沈家的地位稳固了,我们才能放心啊。”
燕仪沉默无言。
赵俞杰一辈子的心病就是儿子,她自己丈夫跑了,没有儿子,两个娘家兄弟又死了。
在赵俞杰看来,身边没有个男人做依靠,日子是很难过的。丈夫不一定靠得住,儿子倒是可以指望。
这是赵俞杰的心病,也是燕仪的心病。
燕仪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亲并不欢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她想要一个男孩。
燕仪垂眸看着印花地毯,典雅清丽的颜色,配着规则的多角形花纹,耳边母亲的念叨声仿佛跟着这花纹一起在她脑海里打转起来。
苦涩、不甘和不服,各种滋味在她心底酝酿,然而面对思想早已腐入骨髓的母亲,反驳是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