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住处后,周姨的话依然挥之不去。
“条件跟我们家差不多的女孩子。”
钟虹曾以为自己在这个范畴里,邻居间家境能有多大差距?相处久了,她才知道她家房东就是周姨,那一层三套房都是他家的。周姨的父亲是荆市的领导,哥哥是最早做房地产发家那批,真正的家在市中心最贵的小区。住那只为上班上学近,他们不在乎住旧小区。
相比于优渥家境,更重要的是家人给他全部的爱。周阿姨带他去欧洲看世界,鼓励他做喜欢的事。钟虹想上补习班,钟林都说浪费钱,“肯定是上课没好好听,你自己反省一下。”
再小的阈值里,人也能被分出等级。
而她一直都活在被比较的诅咒里,被拿去和钟林客户的孩子比,“你得给你爸长脸”;被拿去和新认识的同学比,“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小孩”;连和妹妹也要被比,“岚岚才有小女孩的天真劲儿”。她本希望至少和乔岳西之间,可以避免这种肮脏的比较。
嘀,乔岳西微信弹在手机屏幕,「我妈来看我了,要很晚回去,你先睡吧,晚安。」
钟虹没有回,埋头检查译稿。
她不配做恋人,当然只叫他做情人。之前分开,不是命运在棒打鸳鸯,而是在救他们。继续在一起,不过会被这些龃龉拖散。
学校附近的酒店,乔岳西等在门口,见周清出来便揽上去,“母亲大人,儿子好想你啊!”
周清用力把人一推,动作优雅。
“就吃旁边这家吧”,她说着走在前面。
乔岳西赖唧唧地跟过去,一路解释自己真的是太忙,不然肯定陪她,又讲起自己项目的事,报喜不报忧,只说想毕业后留在江城发展事业。
周清让他把手伸过来,把完脉又看舌苔。她放心地点点头,“还行,就是脾虚,说明思虑过重,看来还是有点压力。”
“不是肾虚就行”,乔岳西想起钟虹,总感觉不管哪儿虚,多少因为她。
周清瞪他一眼,迅速点了几个菜。服务员走后,她随口说,“今天吃饭才发现,江城比咱家那边物价高挺多。”
乔岳西扫了眼菜单,上面有他爱吃的栗子鸡,价码88,在荆市最贵也就40多。
他思忖片刻,抬头问,“妈,你说实话,你希望我留江城,还是回家?”
“我当然尊重你的选择。”
“我知道”,乔岳西舔舔唇,换个问法,“我要是留江城,生活成本会很高,当然我肯定不会冲你伸手,但短时间内赚不到大钱。”
“这些你都不用考虑,最重要是你开心。”
“妈咱别说场面话,你都跑来看我了,肯定是坐不住,退休之后会觉得没事做,你要是想我陪在身边就说嘛。”
周清故作气恼地说,“瞧不起谁呢,好多中医院联系我去坐镇,你才是别毕业就失业。”
“岳西,看着你,我就想到自己二十七岁的时候”,周清的神色严肃起来,“如果当时我像你一样来大城市闯,现在肯定专业水平更好,人生也会很不一样。”
乔岳西愣,为妈妈而感到遗憾。虽然她受惠于殷实的家底,但他姥爷终究是上一代人,一直把这个女儿绑身边,控制欲太强。
“但妈妈不是说需要你替我弥补什么,你的人生就是你自己的,我是真的支持你”,周清调侃,“没钱吃饭时可以找妈。”
乔岳西笑得粲然,眼睛有点热。
上菜之后,周清开始盘问他,连招催恋。乔岳西幻视钟虹让他跪下,被激得说,“妈是你孤单寂寞吧,别来找我麻烦啊。”
周清眉头紧锁,筷子一落,定睛看他片刻后说,“你爸的事还没完。”
空气瞬间跌下冰点。
乔岳西露出近乎牙痛的表情,嘴里的鸡骨头发出碎裂的声音。他终于积攒够勇气,抬头告诉周清,“我拿到了一些资料,那天不是我爸当班,他应该不是烧死的。”
周清要追问,乔岳西抢白,“我现在能说的只有这么多,再给我点时间。”
午夜,钟虹把翻译初稿发送后,瘫在椅子上出神。手机响了一声,「我在门外」。
打开门,人没看清,蹦进一个吻。
乔岳西反手关门,低头瞧钟虹。她在揉眼皮,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显出真正的柔软。
方才送周清回去路上,周清说有拜托钟虹介绍对象。他差点咬到舌头,问她怎么回答,得到一句,“人家说会帮忙。”
搓火,又说不出什么不对。
乔岳西人拉进怀里狠揉。钟虹装作睡着,不久他便累了,把人带到床上。
灯灭后,她没有睁开眼,担心黑暗中的注视会吓到乔岳西。她只是感受他的呼吸,味道,热量,让自己确定他们的关系,是偷情而已。
不知过多久,她听到低低的呻吟,睁开眼,竟见乔岳西在做噩梦。
“醒醒,没事的,是做梦。”
钟虹见他眼眶红着,猛握紧他的手。
乔岳西醒不过来,他在火场里跟人辩驳,必须做他的机器,不做所有人都会被烧死。梦境比以往每一次都真切,对面是他见过的那帮金融佬,脸上的势利一清二楚。
钟虹揽上他肩膀,用力把人搂起来,继续轻声喊他名字。终于,他缓缓睁开眼,她急切地问,“梦到什么了,说出来就好了。”
乔岳西迷蒙地移开视线。钟虹打开tຊ顶灯,光刺得他用手背遮住眼睛。
“我梦到我爸了,他往火场里走。”
不需要再说其他,他想她肯定能明白,但他本来并不想让她分担噩梦。
钟虹认出他脸上的平静,只有长时间地忍耐,才能对痛苦练就这种平静。她猛地从身后抱住乔岳西,以他抱住她的方式。
脸贴在他背上,凸起的骨块浅浅陷入她脸侧。钟虹才发现,他的脊骨竟如此突出,从领口看进去,好似还未进化完全的幼龙。
她怪自己粗心,竟忘记了这个痛处,以为乔岳西才不会有什么不开心。
乔岳西低头拿起她圈过来的手,轻轻放在心口,希望自己的背靠起来够舒服,让她感到的是可靠而不是脆弱。
“没事了,噩梦一说出来就忘了。”
他要去把灯关上,钟虹却揪住他衣摆,把人拉回床垫上,和他面对面。
“你经常会做这种梦么?”
回想一起度过的夜晚,总是她更早睡去,在他身边睡得又沉,从没注意到异样。
“对啊,我一直都很想我爸。”
爸爸给他留下的回忆都很美好。他爸然工作很忙,但只要歇班一定回家陪他,一起玩,一起惹祸,连挨骂也一起,他们就像兄弟一样。
钟虹的印象里,乔叔叔是个顶好的人,格外热心。她家无论水管还是电器坏了,只要他在家,都会来帮忙修。
她深深记得有一次,她生病没力气,想拿水杯时没拿住,摔个粉碎。乔叔叔刚好在,声音洪亮地说,“没事我来收”。收干净后,他新倒一杯水,轻轻放在她手边,轻轻地说,“真的没事,回头叔叔送你个新杯子,水给你放这里啊。”
他又轻轻地退开,好似钟虹是什么易碎品。那副有点笨拙又善良的模样,成为她对铁汉柔情的定义。
钟虹伸手,让他的脸贴近她心口,“我也很想他,真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难过。”
这个拥抱的动作颇扭曲。他的脸贴在她最柔软的位置,很热,隐隐的跳动。他居然不想吻上去,只感觉身体在渐渐落地,而后突然作痛,不知是哪个地方在碎裂。
良久,钟虹想他已经睡去时,他闷闷地问,“你和你爸妈是怎么回事,可以说么?”
钟虹愣,问他具体指什么事。
“我在阳台听到过你打电话。”
她松了口气,如今能在通话里出现的,不过是鸡毛蒜皮。但需要对他坦白一些,才不会暴露更多。
“就是很常见的父女关系不好,我之前没有跟你说过,其实在搬到荆市之前,我很少见到我爸。”
有记忆的第一次相见,是三四岁时,钟林回到老家。钟虹看着那个陌生的男人,一时以为是小偷。听到他自称爸爸后问,“爸爸是什么意思?”
她习惯和兰姐两个人的生活。那是她们最开心的时候,而钟林完全是个闯入者。
“对我来说,没有爸爸的概念”,
更直白点,她巴不得钟林去死。就算不是为了乔岳西,她也应该杀掉钟林。
钟虹抿抿嘴,转移重点,“总听人说要完成精神弑父,我没有完成但总觉得,我爸已经半死不活,所以我和你会有一样的感觉。”
他几乎是她所有情感的启蒙。
乔岳西眼神徒然清明,“不,钟虹,你不要和我共享痛苦。”
她的心漏跳一拍。
“但我为你做不了其他的事,除了之前补习功课,现在做点翻译,其他的我什么都做不了。”
乔岳西困惑,“你本来就不需要做。”
“但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
乔岳西嘴里像被塞进一大把茴香糖。每次钟虹想两清时,都是这种眼神。于是他打着哈欠去关灯,“好困啊先睡吧。”
仿佛他们是因为困才胡言乱语。
转天,钟虹是被冻醒的。乔岳西已起来,靠在她书桌边,把窗口的光遮了大半。她揉着眼睛靠近,发现他在认真看手里的打印纸。那是美国几所学校的信息汇总。
“你要出国?去找你男朋友?”
乔岳西问完才抬头,很冷漠的表情。钟虹不知怎么了,点头说是。之前范锐觉得她不开心后,很快提议她过去留学,换个环境。这本就是她一直放在心底的奢求。
“所以他不会回来,是你过去?”
“还不确定。”
乔岳西忽而嘲弄地笑了,“这有什么好不确定,你高中时不就很想去看世界么。你真的很厉害,不管偏离多远,都能靠近最初的目标,怪不得你喜欢他,都说找另一半要找已经在目的地的。”
钟虹感到一股火往胸口蹿,转身找药瓶,却发现药只剩最后一颗,她居然忘记去开新的。
忽然,她落入乔岳西怀中。
身后传来乔岳西闷闷的声音,“别生气,我只是……你放心,这次我不会纠缠,就陪你到你出国前,这总可以吧?”
钟虹觉得这很像某种心理操控方式。他身上的危险在于真诚,轻易便似无害。
但她吞掉那颗药,转身吻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