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那条蚯蚓不动了,死了。“它是死了吗?”女人转过头来问男孩,又看向她。“是啊。”男孩回答。“为什么它会死呢?”女人又问。男孩耐心地告诉她:“它受伤了,水令它无法呼吸。”女人又问:“其他蚯蚓为什么不来救它?”男孩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低声回:“它们救不了它,妈妈。”女人趴在地上,仰起头,双眼茫然地望了男孩许久,之后跟着站起身来,突然紧紧抓住了男孩的胳膊,哭起来。
听到浴室里的响动,陈洵冲到浴室门口,用力拍了两下门。
“葛佳?葛佳你没事吧?!”
然而没人回应,里面唯有花洒的水声还在继续。
“葛佳?葛佳你在里面干嘛?刚才什么声音?”
陈洵更用力地拍门,但依旧没得到应答。他深吸一口气,扭开门冲了进去。
水雾缭绕间,葛佳半倒在淋浴间的地上。
陈洵冲上前,撩开葛佳额前湿漉漉的头发,见葛佳眼睛是闭着的,在鼻子底探了探呼吸,确定呼吸平稳,他稍稍松了口气,扶着葛佳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的脸。
“葛佳?醒醒!”
葛佳眼皮微微动了动,之后缓缓睁开了眼,沾了水的湿润的睫毛上下扇阖着。
陈洵望着她,心跳骤然间又失去了节奏。
“你醒了?能听见我说话吗葛佳?”
葛佳的头动了动。
陈洵连忙将她抱出浴室。
到了卧室,他将葛佳放到床上,探了探她的呼吸,是稳定的。
大概是喝完酒就洗澡导致的昏迷。陈洵心想。他很后悔没提醒葛佳酒后不该洗澡。
葛佳在这时冷不丁睁开了眼。
陈洵往后退开半步,手冷不防被葛佳抓住。掌心滚烫的温度从手腕一路烫到他疯狂跳动的心脏。
下一秒,葛佳将他拽下来,陈洵没防备,鼻尖几乎碰到一起。
葛佳眨着染着醉意的眼睛,静静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睫毛在他眼前扇阖,缓慢的,有节奏的扇阖,像催眠时用作暗示的道具。
陈洵确定自己也喝多了,眼前葛佳的脸比刚才在浴室里隔着雾气更看不分明。
他的视线在葛佳模糊的脸上慌张地游移,最后定在了嘴唇上。
就是这双唇,沾着咸咸的海水,在四年前给他做了人工呼吸。
呼吸在这时变成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一呼一吸间,会交换彼此灼热的酒气。
不知过了多久,葛佳先开了口。
“水。”
陈洵连忙起身,“我这去给你倒。”
说完,逃也似地冲出了卧室。
水壶和杯子就在桌上,陈洵却在客厅里来回兜了一圈才发现。伸手握住水壶把手时,他发现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不停抖,倒水时几次将水泼在了桌上,只好颤颤巍巍地抖着手去拿桌上的抽纸。
倒完水,他端着半杯水,站定在桌边,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深呼一口气,才匆匆走回卧室。
“给。”
他将水递给葛佳,眼看着葛佳接过水,嘴唇贴上杯壁,联想到刚才喷在鼻尖的温热气息,下一秒血气全涌向了脸。
“你还好吗?”
“嗯。”葛佳点点头,脸依旧红着。
“你刚才在浴室里晕倒了……”
“嗯。”
“磕到哪里了吗?”
葛佳摇摇头。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事了。”葛佳道。
“那就好。”
陈洵接回水杯,眼神无处安放,游移着望着地板。
“以后还是别喝了吧。”
葛佳沉默片刻,点了下头。
对话又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陈洵往旁边迈出一步,说:“我去给你买些解酒药,你先休息会儿。”
外面tຊ又在下雨,带着初冬特有的凌冽气味的雨水,淅淅沥沥自空中落下来。
陈洵走出单元楼,越走越快,出了小区后开始沿着人行道一路狂奔,一直到十字路口才停下。
红灯,稀稀拉拉几个人等在路口。陈洵大口喘着气,回忆占据了他的思考。
他回忆起开学第一天,隔着窗第一次见到葛佳。
原来那是重逢。
阴寒湿润的空气从喉间直窜到天灵盖,依旧没带走全部的醉意。但假使喜欢的悸动是酒精带来的错觉,那他大概永远都不会清醒了。
刚才看的电影又在他脑中回旋。陈洵更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初冬的雨带来的寒意。
他仰头望向天。雨水落进他眼睛里,令他睁不开眼。
在药店老板推荐下买了解酒的舌下片后,陈洵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踏着被雨水冲刷干净的人行道砖,走往来时的方向。
红灯跳转到绿灯,陈洵依旧呆立在原地。
路人向这个不撑伞傻站着的男生投来短暂困惑的目光。
绿灯跳转成红灯。
周围的行人已经换过一批。新的一批行人站定在陈洵周围,向他好奇地打量。
当红灯再次跳转成绿灯,陈洵回过神来,迈出了脚步。
到纪廉家楼下时,卧室的窗户漆黑一片,没有一丝灯光透出来。
陈洵站在雨中,继续仰着头对着窗户望了不知多久,直到雨停下,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上楼。
葛佳已经睡了。陈洵进卧室时,里面漆黑一片。
冷凉稀薄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穿进来,渡过木地板,在葛佳眼下映下一道长条的光线,盘上床头摆放着的相片,将纪廉写于七年前的那行稚气的字迹照亮了。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陈洵盯着葛佳脸上那道微光,出神许久,之后慢慢从房里退出来,为她合上门。
应该不需要解酒药了。
陈洵如此想着,出门上楼又去了天台。
望着雨后出来的月亮,他呆立了许久,直到一阵稍大的风裹挟着雨后的潮气拍在他脸上,一阵冰冷,将他冻得浑身一哆嗦,他如梦初醒,扶着栏杆望向远处的街道。
雨幕下的霓虹灯光朦朦胧胧的氤氲在空气中。
直到天边破晓,他才下楼回到屋里,去客厅的沙发上睡下。
没有洗个热水澡驱除凉意,躺下不动就开始觉出冷来了。陈洵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陈洵强迫自己闭上眼,口中轻轻重复,大部分声响被哽在喉间,和着窗外突然又起的雨声,如笔尖划过粗糙泛黄的纸页。
六岁。纪廉六岁时候写下了那句话。可他记得纪廉说过,他爸去世那年,他五岁。
纪廉六岁那年,是他们在江阁校外第一次见,他送纪廉乐高人偶的那一年。
在他们相遇的那一年,在逝去的亲人的相片背后用英文写下“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是巧合吗?
十岁时企图自杀的葛佳,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走进海里的?
陈洵眼前又浮现起那个深冬的午后。
海边只有寥寥几个人,稀薄的阳光躲在云后,照着发灰的沙滩。
十二岁的他注意到十岁的葛佳。他站在葛佳背后,望着葛佳步伐缓慢却坚定地走向海的更深处。
那一刻他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毫不犹豫地奔向了她。
“谢谢。我的确后悔了。”
陈洵迷蒙入睡的前一刻,意识定格在葛佳说这句话时的神情。
葛佳做了个梦。
梦中,她站在雨下,一呼一吸间耳边只有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还有那个不断放大的声音。
“它是死了吗?”
梦中的雨声越来越近,最后像是直直落在她身上。
“为什么它会死呢?”
……
葛佳又一次梦见了那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人,以第三人旁观者的角度。
空中落下滂沱大雨,女人却趴在地上,看一条血肉模糊的蚯蚓。
泥水溅在她的脸上,弄脏了她的长裙,雨水打湿她长长的睫毛,令她睁不开眼,却都无法影响她的兴致。
她就那么趴在地上,看那条剩半截的蚯蚓不断痛苦地扭动。
小男孩跑过去给她撑伞,女人抬手朝他看了眼,笑着将他一把推开。
伞掉在地上,泥水溅在男孩的白色T恤上,干净的纯白变得脏脏的。
男孩忍痛坐起来,依着女人靠过去,趴在地上陪着她淋雨,只为看一条蚯蚓。
后来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那条蚯蚓不动了,死了。
“它是死了吗?”女人转过头来问男孩,又看向她。
“是啊。”男孩回答。
“为什么它会死呢?”女人又问。
男孩耐心地告诉她:“它受伤了,水令它无法呼吸。”
女人又问:“其他蚯蚓为什么不来救它?”
男孩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低声回:“它们救不了它,妈妈。”
女人趴在地上,仰起头,双眼茫然地望了男孩许久,之后跟着站起身来,突然紧紧抓住了男孩的胳膊,哭起来。
“纪廉,救救爸爸好不好?他呼吸不了了,他呼吸不了了……”
她越哭越大声,喉咙仿佛破开了一个洞,哭声从洞里漏出来,变成尖利的叫喊。
“你为什么不去救他?为什么?!”
……
凌晨两点,陈洵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睡。他走进卧室,不大的空间里,他在床头站定住,耳边是葛佳沉静和缓的呼吸声和着自己的心跳声。适应了黑暗后,借着窗外稀薄的月光,他看清了葛佳的睡颜。
葛佳闭着眼,睫毛翻卷出美好的弧度。陈洵还未见过哪个女孩子能有这么好看浓密的长睫毛。
过去他从没注意过这些东西。谁会去注意一个女生的睫毛是长还是短。
可他现在又在做什么。陈洵暗暗问自己,又出神地盯着葛佳看了片刻。葛佳眉头微微蹙起,之后很久没松开。
像是受到了蛊惑,陈洵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悬停到葛佳眉间,之后却又僵住。
就这么停滞了许久,直到抬着的手酸到快麻木了,他才缓缓收回手,无声叹了口气。
他希望这漫漫长夜能过得再慢一点,如果可以的话,天边的那束光,最好永远不要再亮起。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白天微笑着看向他的葛佳。
床头柜上,葛佳的手机在这时亮了。
陈洵走近,看到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
闫苓。
闫苓打来了电话。
轻音乐在整间卧室里响起,陈洵如临大敌,盯住那个名字,低头看了眼,葛佳仍睡着,眉头却舒展开了。
铃声仍在继续,陈洵只得走到床头柜前,将手机拿起按了接听键。
之后的时间里,他没有听到闫苓发出任何声音。
死寂。
但如果他能将声音调到最大,听得再仔细些,将会听到闫苓压抑的哭泣声。
持续了2分21秒的死寂过后,闫苓挂断了电话。
手机界面跳回了锁屏桌面,这时陈洵第一次看清葛佳的手机屏保,是一个站在高塔尖的小丑,姿势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和纪廉的手机屏保一模一样。
背景是黑灰色的,天是黑的,云是灰的,塔也是灰的,只有小丑是彩色的,穿得花花绿绿的,脸上化着夸张的妆容,厚重的白粉覆盖下,看不清它究竟在笑,还是在哭。
陈洵盯着手机屏保,觉得今夜格外冷,从脚底一直冷到心底。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闫苓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消息只在锁屏上一闪而过,但陈洵看清了。
他瞪着那十一字,站在原地呆了近五分钟。这五分钟里,他全然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最后他轻轻将手机放回了原位。
而在他身后,葛佳已然睁开眼,安静盯着他的背影,目睹了全部。
窗外太阳越升越高,暖黄色的光束将两人身后的影子拉向同一边,交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