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先道:“您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你当真要离开燕台?”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奇怪,像是染了风寒。她直面他的目光,停顿了一下,再点头回应。“在燕台不好吗?”话说出口,他垂眸抿紧了唇,玉笙陡地心觉酸涩,又沉默了良久,才回道:“……我会回来的。”周锦言再抬眼,目光仔细抚过她眉眼,颔首答道:“我与锦熙说过了,在翼州府,有事都可以去找她,她会帮你的。”“嗯……她回来了,你知道吗?”“知道。”
雨下得急,路上的人走得也急。
她沿着人家的屋檐走,湿了半身,如常蓬松蜷曲的头发沾了雨水,贴紧头皮,尾端耷拉在颈间,发尾凝了雨滴,全数晃进衣襟里,湿了又湿。
玉笙什么也没有想,甚至走哪条路都不曾去想,但她的路如何走,终究都通向了乔山。
乔山公园里再不见成堆的人,被摧落的绿叶沾湿贴地,粘了泥印,缺了棱角,仿佛历经沧桑,终于残破也坦然地结束。
她看着走了无数遍的路,有所心安。玉笙想着她的房子,便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房子一旦离开了人就会老得很快。
走过坡路,她看到了她的房子,见它安然无恙,许是喜悦过度,竟要令人热泪盈眶。
玉笙冒雨跑进屋檐下,慌慌张张地翻开包来找钥匙,可她找了又找,也不见钥匙,索性将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蹲下来再找。
彼时,雨幕里驶来一辆车,树影挡着,雨声掩着,她没有察觉,直至影子倒到门前,忙乱找钥匙的手陡然僵直。玉笙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贴在脸上的头发,神情轮换几番,才起身来。
车门从另一边打开,伞面伸出了车顶,伞下掩着的人转而走过来。
“你怎么……这样回来了?”
玉笙神色安静,抿在一处的嘴唇轻微地动了动,似是有人伸手扼住喉咙,她低头清了清干涩的嗓子,才又抬头来回应:“我忘了拿伞。”
钟徊余光扫过地上的东西,又道:“看来是不只忘了拿伞,先去我那儿吧。”
“不用。”她断然回绝,倾斜过去的眸光随之一愣,眉心轻皱起,玉笙注视着他的眼睛,像是在找什么,而后又如常地说,“您送这么些东西过去做什么呢?”
他停顿了有时,随即说:“我们不是要结婚吗?这是应该有的东西。”
“我什么都没有,但也什么都不缺……情意于您并非是什么必要的东西,于我也不是,我也不觉得与您所有过的一切,让我失去了什么,所以,补偿是没有必要的,既是没有必要的东西,又何必……何必损失了财物又叫他们来作贱?”她低头去掩着眼里晃动的泪雾,声音却还如平常,“什么都会过去的,所以没有什么是必要的拥有……我不曾强求他们为我停留,又怎么会去强求你?”
她说罢,颤抖不止的身体忽然便镇定了,深呼一口气,似也放下了。
玉笙双手交叠,指腹轻抚过那戒指,渐而握住它朝外摘除,他随即握住她的手制止。
“你如何便要认定这是强求呢?”
她抬眸看着,心底五味杂陈——他怎会知道她了解他比他想的还多?
“我不确定自己想的是否如实,但您若是需要娶周家小姐,那就不该来娶我……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连周家门楣都触不及的私生女,周老爷只有四个儿女,他们讲求家世,周家不行的话,还有梁家、吴家、陆家,他们都有适婚的女儿。”
“玉笙。”
原是平静的凤眸应声起了波澜,摇摇欲坠的泪水漫过眼眶溢出,玉笙屏着呼吸,往后抽回自己的手,面前的人却双手捧上她的脸,竟低头来贴紧她的脸,“对不起……在起初,我确有所图,后来,我也纠结自己所做的事,然后去想其他办法,可是都免不了要与人结婚,这在以前,是我不太会考虑的事,我对这样的关系向来有些抗拒……但与你相处是极好的,若是要结,我便想和你结这个婚。”
事实远不如谎言动听,却叫人着陆一般的心安。玉笙抬手覆上他手背,轻轻握住,各自飘远的目光凝聚于彼此,他抬动拇指扫过她眼下,隐约可见的脸上见了笑容。
天暗了,雨下得稀疏,暗里吹的风夹着寒意,摇着若隐若现的树,张牙舞爪。夏天已经淡去。
后来,玉笙留在他漂亮的房子里,住了几天。她清楚,没了与陆家的婚约,他们不会再管顾她的去留,哪怕死活。
她在下个月便要与钟先生离开燕台。他们不举行婚礼,只去登记了结婚。为此,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过阵子就该掉完了。”他浇着花园里的洋玫瑰,又说,“但那头的木槿、桂花就该开了。”
玉笙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了看,说是:“你许是看不到它们开。”
“翼州府各处都有桂树。”
“这我知道,此前苏倩从翼州回来时给我带了桂花糖。”
钟徊扬起一侧嘴角,回道:“还有桂花糕、桂花酒,桂花栗子糕最好。”
伏在檐廊栏上的人眼睛一亮,转头朝他看去,雀跃自语着:“那可得要去尝一尝。”
他说,他们可以赶在桂花开前抵达。玉笙听着也不禁有所期待。
午后,他们便各自出门去忙了。玉笙在天和饭店前下了车,轻车熟路地朝二楼走。
“玉笙。”
苏倩向她招手示意,她步履也随其轻快,“你真的要在下个月离开燕台?”
“嗯,这些天陆续在收拾东西。”
“真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苏倩喃喃低语了一句,随后看着她说,“玉笙……今天约你出来,其实是周二爷找到我的。”
“周锦言?”
“嗯,他许是一会儿就到了。”她说此,挪开视线,低眉似有思虑,“还有一件事。”
玉笙呷了一口茶,点头让她继续说,苏倩凝眸看了她片刻,犹是鼓足了气,说:“江姨在前段时间就回来了。”
放要落桌的瓷杯瞬时定在半空中,怔愣的眼眸逐渐浮上血丝,苏倩赶忙道,“她一直在我那儿,你不用担心。”
“我没有担心她。”
“玉笙,她此前是做得不对,但说到底是扶养你长大的姨妈。”
玉笙淡然说:“她如今回来,是因为周老爷给我留了遗产。”
苏倩之前在报纸上看到过周家遗嘱的事,心里有诸多疑问,只是还没问出口,周锦言就到了。
“那你们聊,我有事要去回个电话。”苏倩借故离开,给两人腾出了谈话的空间。
周锦言神情凝重,掩在眼镜后的眼睛仿佛定在那一点,一刻也不动。
玉笙先道:“您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你当真要离开燕台?”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奇怪,像是染了风寒。
她直面他的目光,停顿了一下,再点头回应。
“在燕台不好吗?”话说出口,他垂眸抿紧了唇,玉笙陡地心觉酸涩,又沉默了良久,才回道:“……我会回来的。”
周锦言再抬眼,目光仔细抚过她眉眼,颔首答道:“我与锦熙说过了,在翼州府,有事都可以去找她,她会帮你的。”
“嗯……她回来了,你知道吗?”
“知道。”
玉笙说:“她许是不能自力更生,倘若她过不下去了,你可以帮帮她吗?到我回来的时候就可以。”
“……嗯。”
两人要谈的话其实并不多,只是字字句句说出口是觉沉重,因而费尽了力气。
他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要离去,玉笙陡然喊住了他——“周锦言……真没想到竟是你陪我最久。以前,我总希望他们走时跟我说一些有期望的话,但他们总是走得很急,只有一次,住河对面的一个太太,临走时与我道别,还送了我一盒点心,说他们还会回来……我也会回来的,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背对她而立的人,下巴收紧,头微微低着,一尘不染的眼镜片兜住了几滴水,随着呼吸的幅度抖滑下去,落进他衣襟里。
“嗯……好。”
玉笙点点头,双唇张合几回才道:“天要冷了,注意身体……谢谢你。”
周锦言没有回应,只是脸绷得依旧紧。他走出天和饭店,原是要开向司政府的车转了道,朝城外的方向驶去。
他愣愣地盯着窗外,人声、海声交错,渐渐地,被回忆里的几声哭声掩盖。
“这眉眼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母亲一边叹着,一边摇着木床哄着床中哭闹不止的孩子,他离得不远,看见那圆润的小脸儿哭得通红,母亲只得俯身将她抱起才停息。
“我给她取名叫玉笙,’惟有神仙自骑鹤,玉笙吹度月中闲’,再过一两个月,玉笙就满两岁了。”
他走上前,弯腰下来,伸手刚碰到那红彤彤的小脸儿,她立即贴进母亲怀里。
母亲笑着说:“她已经认人了,多抱几次就熟悉了。玉笙乖,这是爸爸呀,叫爸、爸。”
那小得不可思议的嘴巴里学着母亲发声:“帕、帕……”
“是爸、爸,爸爸。”
“爸……爸、爸爸……”
母亲显得比他还激动,将孩子放到他怀里。那是他第一次抱她,那样一小团身体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仿佛呼吸声再大一点都能伤到她,
母亲很喜欢这个孙女,以至于知道父亲在外面与别人生儿育女的事也没有心思顾及,也使他没有发现她已病入膏肓。那时他的学业还未完成,是因母亲的诉求中途回来的。
倘若她没有病逝,或许这一切都会改变。玉笙可以认他这个父亲,也会在母亲的爱护里长大。
可是一切都随着她的离世走向不可扭转的现在——局势不稳,锦熙出嫁,他要娶妻。母亲临终前,让父亲不能送走玉笙,找人好生养她。
所以,他找来江琦的堂姐,买下乔山的那座公寓,允诺她每月的抚养费除外额外的费用。直到他在海外又过了四年回来,才知江嫣爱慕虚荣的秉性,拿了点钱打发着一个随便的人来照顾玉笙,便整日花天酒地。
他想过将她赶走,可那时玉笙已经六七岁了,她依赖江嫣,便只得盯着江嫣好生照顾她,但那个女人无孔不入,逮着机会还是胡作非为,她何其会拿捏小孩子的心性,随便几次的示好,就把人套牢了。
周锦言想起她做的事,还是恨得牙痒痒。
泛起白沫的海浪朝岸边涌来,回忆戛然而止。周锦言从包里拿出一份折叠规整的报纸,海风卷起纸边,他低头看着其间一则婚讯,短短几行字看了不知第几遍。
他掏出烟,衔一支在唇间,手掌拢着摇晃的火苗点燃了烟,海风即刻裹去白烟,让他的脸始终清晰着,随后,他点燃了报纸,在风的助力下,火烧得极旺,烧灰被卷得漫天飞舞,最后,尽数掉进海里。
阿琦,玉笙都结婚了……时间过得真快。
我是想让她留在燕台的,但她如你一样口齿伶俐,说起话来不饶人。其实,嫁什么人都无所谓,旁人越是拦着,她反而越起劲,觉得非这样不可,就像我们……我了解过她嫁的那个人,虽不是什么很好的家世,父母亲都已离世,好在品行不算差,性情温和,谈吐也不错。你肯定也不会想到,他的父亲竟是你曾最喜欢的那位作家,钟见山。
周锦言抽完烟,将打火机放进包里,转身往回走去。
“家父名作见山,是名作家,因早年患了病,便举家搬去了海外治病,我母亲是洋行职员,是我如今职业的启蒙人。”
“听闻那位姓钟的外交官,是你的叔父。”
“他与我父亲是同属一族,但并没有多大的关系,联系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