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莹给洁雅抹完身子,换上干净衣服后,抱着她,走进里间,轻轻地放床上;然后挥着枕巾,将帐子里面的蚊子驱赶出去,接着放下帐子,朝外间走去。冯莹刚走两步,赵彬就移开椅,走过来,一把拉住冯莹。冯莹愣了下,随即甩开赵彬的手。赵彬马上又拉住冯莹的胳膊,并拢着她的肩,推她走到茶几旁,在藤椅上坐下。冯莹见赵彬笑笑的样子,心想,这人真是的,态度怎么转变这么快。她霍地站起来,推开赵彬又要走。赵彬赶忙又把她按回椅子上,然后细语轻言地对她说:“莫生气了,我先不应对你tຊ那样,向你赔不是。”
赵彬从白鹭县考察回来的第二天傍晚,冯莹上街买牙膏去了,吕娘带着洁娴和洁雅去了池塘边草地,赵彬一人伏在卧室的桌子上,不停笔地赶写《调查报告》。赵彬写到第五页纸时,忽听门口有人喊:“赵局长!”
赵彬搁笔,挪开椅子,应声走出来,见是农业局展览馆筹备小组的杨伟,站门边的,就笑着对他说:“明天专门开会听取汇报。”
“赵局长,我不是来汇报工作的。”
扬伟把手里提的一个包裹递赵彬,“这是冯阿姨托我买的东西。”
赵彬愣了下,随即问道:“她托你买的什么?”
杨伟说:“我去了一趟上海,走时,冯阿姨托我买两件小孩裙子,都买到了。”
“她给你钱了吗?”
“给了,给了,还剩的有钱。”
杨伟忙从衣袋掏出几张纸币,塞进包裹递赵彬。
赵彬接过包裹,顺手放在门边椅子上,又问扬伟:“你这次去上海,干什么?”
“您不是说展览馆,要做个深山通火车的沙盘吗?组长就派我去上海玩具厂订购一个模型小火车。”
“订好了吗?”
“订好了,二十天后,厂家邮寄过来。”
赵彬点了点头,对杨伟说:“你以后出差,不要帮冯阿姨带东西了。她要问起,就说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杨伟急道:“赵局长,我年轻,带几件衣服,不算什么。”
赵彬语气平和地说:“你不要解释,她回来了,我也要对她说。你刚出差回来,很辛苦,快回去休息吧。”
杨伟走后,赵彬蹙着眉头拎起椅子的包裹,放到两屉桌上,然后进里间,继续写文章。
八点多钟,冯莹从街上回来,进屋见桌子上有个包裹,就走过去,把包裹打开,见是两件童裙,心里一阵惊喜。她把裙子抖开一看,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上个月,她看到幼儿园有个女孩子穿的裙子,样式非常别致,可以说,整个山城,再找不出第二件,有这么好看的裙子。她忙向孩子的家长打听,在哪里买的。这家长说是在上海买的。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就下决心,也要给女儿买条上海的裙子。不过,她也知道,要实现这个愿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在专署大院工作的人,去省城和北方城市开会,或办事的比较多,却极少有人去上海。还有,即使有人去上海,她不一定晓得;就是晓得,也不一定认得别人。不过,冯莹有个特点,只要认准的事,不管有多大困难,她都会竭尽全力实现目标。
这以后,冯莹四下打听,看大院里有没有人去上海出差,如万一去上海的人,她不认识,就人托人。可让冯莹没想到的是,仅隔十天,机会就来了。
那天,她去农业局财务室,领赵彬的工资,正巧碰到杨伟在找出纳借钱出差。冯莹问他去哪里。杨伟说去上海。她一听,大喜过望,忙托杨伟给女儿带两条裙子,并立即把钱和布票给了他,还对杨伟大致讲了裙子的样式。没想到,杨伟还真买回来了。
冯莹把两条裙子,拿到灯下仔细看,见裙子是娃娃领,泡泡袖,荷叶边裙摆,胸前是缕空刺绣花。布料是那种经线和纬线相互扭绞织成的,看上去,布的档次非常高。裙子一件粉红,一件浅绿色,她感觉这两条裙子,比幼儿园那个小女孩的裙子,还要好看。
冯莹兴奋地想着,平时大院里的人,都说洁娴像有幅画中抱和平鸽的女孩,如果洁娴再穿上这件粉红色连衣裙,那简直是……
冯莹正美滋滋地想着,不料赵彬突然从里间走tຊ出来,问她:“你什么时候,找杨伟带东西的?”
冯莹还沉浸在喜悦之中,那里顾得上回答这个问题,她将那件粉红色连衣裙,伸到赵彬面前,眉飞色舞地说:“你看这裙子,可以说是全专署,不,全城最好看的裙子……”
冯莹说时,突然发现赵彬的脸色不对,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就愣愣地望着他。
赵彬肃着脸问冯莹:“你是怎么知道杨伟要去上海出差?”
冯莹见赵彬这么个神态跟她说话,就没好气地说:“怎么啦?”
“你以后不要找人买这,带那!”
“我几时找人买这,带那?说老实话,我还是第一次,托人买东西。”
“冯莹,人家去上海是出公差,不是为你采购东西。”
“哎——赵彬,你莫这样说哈,你出差为么子可以带东西?”
“两码事!”赵彬加重语气说。
“一回事!你呀,一贯都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你,你怎么这么个态度。”
“我态度怎么啦!”冯莹气忿忿地说,“你觉得我沾了你的光,是不是……”正说时,吕娘回来了。
吕娘还在门外就听到冯莹在大声说话, 进来,忙对冯莹说:“你怀着孩子的,莫要生气。”
冯莹把手里的裙子,朝桌子上一掷,对吕娘说:“我托去上海出差的小杨,给孩子买两条裙子,他冒这么大的火!”
赵彬皱眉道:“我在劝你,那里在冒火。”
“还没冒火呀,你照镜子看看,你那个样子,像要把我吃啦!”
吕娘朝赵彬脸上看了看,见他表情,只比平时稍微严肃了点,就噗嗤笑道:“我看赵局长还好嘛。”
吕娘把赵彬推到里间房里,把门拉上,转身对冯莹轻声说,“赵局长不想自己的家属,麻烦同事买东西,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就体谅一下他。”
“吕娘,我做得够可以啦!说老实话,这么多年来,家里的重活,都是我一个人搞,他管过没得!人家当官的夫人,动不动就喊丈夫单位的人,劈柴、挑水,我喊过他单位的人没得!就是大院水果熟啦,我每次得到通知,都是自己提个篮子,去行政科领回来。可有的人,就不一样哈,坐在家里,等行政科的人送上门。”
冯莹故意提高嗓门大声说:“还有,上半年洁娴急性肠炎住院,我对外没透露一点消息,就只给彭园长说了哈。不给她说,我怎么请假照顾洁娴。说老实话,直到现在,除彭园长外,没得一个人,晓得洁娴住院的事。农业局汪局长的老婆,上个月她儿子重感冒住院,她去财务室专门给熊会计说,她儿子生病住院啦。小熊就给局里其他人说啦,结果搞得农业局好多人,买东西去医院看她儿子。那天,我在街上碰到小熊,她给我也说了这个事。我马上买了三瓶罐头,几盒点心,也去看了汪局长的儿子。我还做得不好啊……”
房间不隔音,冯莹的每个字,每句话,都传到赵彬耳朵里。赵彬无法继续写作了,他搁下笔,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索性专门听冯莹说话。
当他听完冯莹的话后,一下子震住了。冯莹说的这些事,除洁娴生病,他知道,但也是他下乡回来,洁娴已出院,冯莹和吕娘对他说的。其他的事情,却一概不知。
赵彬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平时只顾忙工作,对家里的人和事,确实关心太少。孩子生病,几乎都是冯莹一个人照顾的。洁娴得肠胃炎那次,他下乡回来,冯莹不在家,吕娘对他说,洁娴是周六下午从幼儿园回来,趁冯莹和她没在厨房,就自己揭开酸水坛盖子,捞酸大蒜吃,可能吃多了,也可能没洗手,反正到了半夜,洁娴突然喊肚子疼,疼得满床打滚。她吓坏了,连忙去里间叫醒冯莹。冯莹一听,抱起洁娴就朝医院跑。
到了医院,医生诊断洁娴是急性肠胃炎,要马上洗胃。那晚,冯莹眼睛都没闭一下,招呼洁娴到天亮。洁娴住院后,冯莹又日夜守候她一个星期。吕娘说,冯莹为照顾洁娴,人瘦了一大圈。
赵彬又想起两个月前,有天凌晨四点,老二突然发高烧,他抱着孩子,和冯莹往医院赶,走到半路,冯莹突然想起他早上七点,要坐车去八洞县去开会,就从他怀里抱过孩子,要他回去,她一个人带孩子去看病。当时他也就真的回来了。
还有一次,洁娴得腮腺炎,冯莹也是请假在家照顾孩子。冯莹有个特点,她无论怎么热爱工作,但只要孩子一生病,她一定会把孩子放在第一位,绝不会为了争当先进而对孩子有丝毫疏忽懈怠。医生给洁娴开的内服外擦的药。医生说外擦的药可擦频繁点。冯莹就白天按时跟洁娴喂药,和用冷毛巾局部冷敷,再就是不停地给洁娴患部擦药。他见她照顾洁娴很辛苦,就劝她,也不一定非要一两个小时擦一次,三四小时也可以。她不听,到了晚上,她怕影响他和吕娘睡觉,就抱着洁娴坐在厨房里,整夜不间断地给洁娴擦药。结果,腮腺炎一般需五六天才会好,洁娴居然三天就好了。
赵彬这时又想到,平时自己对家里无论是轻活、重活,从不沾边,也是冯莹一人做,当然,还有吕娘帮着干。尽管这样,冯莹却很少流露出不满情绪。今天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冯莹发牢骚。
想到这里,赵彬不由得惭愧起来,他后悔先不该直统统地批评冯莹。其实她托小杨给孩子买裙子,也不是很大的问题,就是要说,也要婉转点的说。比如先从冯莹手里拿过裙子,欣赏一番后,夸冯莹会办事,然后再温和的对她说,她做为领导干部的家属,请人帮忙后,会欠人家一个情,这对他的工作,或在用人上,会有一些的麻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平时批评同志,很讲究方式方法,可一到冯莹,他就不够冷静。
冯莹说她是第一次托人买东西,实际上,他也知道,冯莹并不是一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她倒底以前参加过土改,受过党的教育,她在思想觉悟方面,其实比有的干部都要高。但这次她为什么,要找扬伟带东西?她出于什么目的呢?赵彬靠在椅背上思索了一会,忽然想起冯莹先说的那句话:“你看这裙子,可以说是全专署,不,全城最好看的裙子……”
他终于明白了,冯莹之所以这样做,原来是受虚荣心的驱使。因他知道,冯莹平时最喜欢别人夸她的女儿,正因如此,她才特别爱打扮孩子。平时每次全家上街,她总是半天出不了门,她不是给老大盘头发,就是给老二头上扎结子,非要把两个女儿打扮得像公主了,才肯走出家门。想到此,赵彬不由自主地笑了。
这时,他听到外间吕娘在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在说话,说的什么,听不清,只感到冯莹好像安静下来了。
吕娘劝了冯莹一阵后,见她气消些了,就拉她坐在床边,低声对她说:“我先带洁娴和洁雅到草坪去玩,走到车库门口,碰到夏菊和她的保姆,她们一个人抱着一个孩子。夏菊见了我,把瑞瑞递我抱。
我接过孩子,亲了一下他的脸。你看好不好玩,瑞瑞像认得我样,他马上就望我笑,小嘴巴还“哦哦”的。”
冯莹说:“我那次去夏姐家,看到两个孩子长得不大像。您觉得呢?”
吕娘悄声道:“是不像嘛,不是一个妈生的,肯定有差别唦。你看,兰兰眼睛小,是单眼皮,脸型像她妈,一个嘟嘟脸,皮肤也黑;瑞瑞呢,双眼皮,鹅蛋脸,皮肤好白哦。”
冯莹担心地说:“这么小就看着不像,那大啦,会不会有人怀疑?”
吕娘轻声笑道:“只要别人找不出么子问题,就是不像,又怎么样。”
“也是的。”冯莹应声道。
冯莹说话时,见洁雅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头一点一点的,像钓鱼样,就碰了下吕娘胳膊。吕娘看了,忍不住捂嘴笑道:“不给她洗澡,打盆水,抹下算哒。”
吕娘马上去厨房,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冯莹面前。
冯莹给洁雅抹完身子,换上干净衣服后,抱着她,走进里间,轻轻地放床上;然后挥着枕巾,将帐子里面的蚊子驱赶出去,接着放下帐子,朝外间走去。
冯莹刚走两步,赵彬就移开椅,走过来,一把拉住冯莹。冯莹愣了下,随即甩开赵彬的手。赵彬马上又拉住冯莹的胳膊,并拢着她的肩,推她走到茶几旁,在藤椅上坐下。
冯莹见赵彬笑笑的样子,心想,这人真是的,态度怎么转变这么快。她霍地站起来,推开赵彬又要走。赵彬赶忙又把她按回椅子上,然后细语轻言地对她说:“莫生气了,我先不应对你tຊ那样,向你赔不是。”
冯莹不做声,过了会,才抬起头,望着赵彬有气地说:“我回来,坐都还没坐下来,你就劈头盖脑地搞我一顿。”
赵彬见冯莹说话的样子,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禁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冯莹不知赵彬笑什么,就有些惊讶地凝望着他,心里想,他这是道歉的样子吗?他还笑,笑么子,么子这样好笑。不行,不行,不能就这样算了。冯莹板着脸,又要推赵彬,赵彬却一把握住她的双手,笑着说:“小冯,冯莹同志,我错了,真的错了,向你认错、致歉、赔罪。这个事,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冯莹见赵彬这样说,不知为什么,她想笑了,但她极力忍住了。这时,她抬起头,紧闭着要笑的嘴唇,瞅了赵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