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床上,我站在床前。于是我们就这样陷入了沉默,不知该如何开口。我也忘记了,最后我们是怎么从邵家离开的。只记得,那天回程的路上,我坐在副驾驶座,靠着车窗,阳光晃得我眼花。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走在前面,程尧跟在我身后。我不敢回头,怕看到他的眼睛。害怕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怜悯和同情……打开门,我换了鞋,像极了闹完婚礼回家的那天,因着动作急,放鞋的时候,鞋子又掉了下来,不得已我又重新弯腰把鞋放回去。
“司子奇他们来了。”程尧的话刚落,就见陈伯进来,“阿嘉小姐,邵遥小姐老爷先生他们突然都回来了。您……”
陈伯的意思,我懂。
他口中的“老爷先生他们”包含了所有的人。
“陈伯,一会儿您跟曾祖父说一声,我门先走了。”说着,我拉着寒冬准备从后门走,谁知道陈伯说,“阿嘉小姐,你妈妈带着弟弟刚刚去后院了。”
我之所以今天过来,就是因为,今天周一,他们都去上班了,没有人会来曾祖父这里。
怎么会突然全部都回来。
“你不想见他们,就先上楼去吧。你之前的房间,还给你留着。”曾祖父推着轮椅到门口说。“我把她们叫开,你先上楼,一会儿没人的时候,再走。”
“曾祖父……”我没有想到曾祖父会这么说。
曾祖父慈祥地望着我,像是柔声哄着,“快上楼吧。”
看了一眼他们都在从这车里搬东西,我趁机拉着程尧上了楼。
推开我以前住的房间,里面的摆着一模一样,甚至连离开前的那束干花也留着。
书桌桌面,干净如镜,纤尘不染。
听到楼梯处有声音,我连忙反手关了门。
窗外的院子里传来嬉笑打闹声,犹豫许久后,我挪动着脚步到窗前,院子里的景象一目了然.
我曾经所有的亲人都聚集在一起,欢声笑语。
陈伯推着曾祖父坐在院子的银杏树下,阳光照在原本萧条的院子里,变得暖洋生机。
司子奇站在一旁,不知道在低头跟邵遥说什么,逗得邵遥笑颜灿烂,偎在他怀里小巧依人
邵遥的父亲和我父亲在院子里搭烧烤的架子,爷爷奶奶一人装着木炭,一人串着菜,妈妈和邵遥母亲在院子里看着我刚学会走路的弟弟摇摇晃晃,开心得拿出手机拍照录像。
突然一只大手遮住了我的眼睛,“别看了。”
我没有动,保持着刚才的动作,轻轻勾起唇角,轻声感叹:“很相亲相爱和睦的一家人吧?”
儿孙满堂,子女膝下,和乐融融。
没有了我,现在他们是真的一家人了……不会再有一个多余尴尬的我。
“你知道吗?”我抬手压下程尧的手,视线固执地落在院子里,“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孩,是我弟弟。我妈妈和父亲的孩子,你看呀,他多可爱,他们多喜欢他。”
“烧烤架旁的那个是我父亲,你看,他看着我弟弟,眼里全是光亮,他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从前,我一直都以为,我是他的孩子的……
“你看,我妈妈笑得多开心,奶奶也不给她脸色看了……”
原来,没有我,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变样,不,所有的一切变得更好了……
“邵嘉。”程尧低声开口唤了一声我的名字,沉默了几秒后,跟我说:“难过的话就别看了。”
曾经难过得太多,难过的日子太久,太麻木,就已经不难过了。
“我不难过。”
现在有的,只是有些怅然感伤罢了。
“你恨过么?”程尧突然问我。
我怔了怔,问他,“你知道多少?”
不清楚他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又是谁告诉他的。
“我也不清楚。”
他倒是挺诚实。
见他一本正经说不清楚的神情,我一时间有些气结。
歪头靠在窗柩,望着院子里蹲下身给弟弟系围兜的妈妈,过了好一会儿,轻声问他:“你看过哪吒么?”
“看过。”
“那你知道,哪吒闹海后,被他父亲绑到东海边做了一个什么样的举动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徐徐开口:“知道。”
剔骨还父,割肉还母。
我们都知道,但是他没有说出口。有些话,心里知道就行,说出来太过沉重。
“生养父母。”
如果换做其他人,我可能会怨恨,可是有一点他们说的没错。
她是我妈妈,生育我。
他是我父亲,养育我。
我无以为报,用一个肾,报邵家十八年的养育之恩。
如果一定要算,与我而言,是值得的。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这么心平气和地跟人说出口。
收回目光,我转头看向程尧,望着他,沐浴在阳光下,深邃的眸子里宛如绽开璀璨的星光,他可能不知道,这个时候,他到底有多迷人。
我知道。
而且只有我知道。
我突然有点小窃喜,像是有了我一个人的小秘密。
“我们走吧。”
可能是不明白我的语气为何突然轻快了起来,程尧的神情有些懵,抬脚跟上我。
刚拉开房间,就见司子奇上了楼梯的最后一个台阶,朝我的房间走来。
吓得我赶紧关上房门。
我背抵着门,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看了一眼旁边的衣柜,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程尧塞了进去,然后在司子奇拧动门把手的时候,我赶紧进衣柜关上门。
我长舒一口气。
可下一秒,我就有那么点后悔了。
柜子比较小,而程尧又比较高,他坐在里面曲着腿勉强刚好,而刚刚情急之下,我也没有注意,此时的我是用手肘撑着他的胸膛,跪在他两腿间的姿势。
黑暗中,狭隘的空间里,只有我和他的呼吸声。
明明他的呼吸扑洒到我头顶,可我却感觉脸火辣辣的烧得慌。
撑在他的胸膛,怕心跳太快,泄露了我的秘密,想离他稍微远一点。
可刚一动,他揽在我腰上的手突然收紧了一些,我听见他压着嗓子道:“别动。”
嗓音有些低沉,有些喑哑,有些隐忍?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他胸膛的温度不知不觉攀升,开始有些滚烫。
我想,我一定是脸发烫烧坏了脑袋。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跪着的双腿都快发麻,僵直的腰酸得不行。
就在我受不了准备出去的时候,我听见外面传来“吱呀”一声。
闻声,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忍不住抬头,却猝不及防撞上程尧的下巴。
他倒抽一口气,“嘶”了一声。
手却是几乎同时放到了我的头顶,轻轻地替我揉了揉。
那一刻,我忽然忘记了疼痛,却眩晕得更厉害了。
“小遥。”伴随着司子奇的话,是门关上的“咔嗒”一声。
“为什么又来这里?”邵遥哽咽着问。
“你是不是还喜欢她?”邵遥打断司子奇的话,声声质问,“是不是因为她回来了,所以你又心动了?你是不是觉得在南城给她唱那首歌,她就原谅你了?你是不是想跟我解除婚约,去找她旧情复燃?!”
“闭嘴!”司子奇低吼道。
司子奇平时是很少动怒的,听声音,他已经生气了。
“你吼我?你竟然为了邵嘉跟我生气?”她哽咽着,到抽泣,“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她做了那么多坏事,你们却都像看不见一样,都想着她,念着她?”
“我知道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她才离开邵家的。我也想她好,可是你们也都看到了,是她不领情的!”
“知道她回国,我撇下工作就连忙跟着你去南城找她,我想跟她道歉,可是她根本不听。即便她推倒我,只要她能消气,能回家,我也甘愿承受。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只要能换她回来,只要你们开心,你告诉我,我到底还应该怎么做?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你够了!”司子奇大吼一声,吓得邵遥都忘记了哭泣。
“那天晚上你去找她,为了救你,她掉进泳池,生病住院!而你,却只告诉我,是阿嘉推到了你!”
“我说过了,我不要你做什么,只要你真心跟她说声对不起!哪怕谢谢也行!”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时究竟谁求着谁非要去漂流的,我们都清楚!没有人说,是不想失去阿嘉之后又失去你!”
“你说你想给她过生日,想借此求她原谅你。可是你做了什么?如果不是你告诉程知羽她恐高,程知羽怎么会把她一个劲儿的往悬崖边上挤?!你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司子奇嗤笑一声,冷冷问到:“我倒是想问你,你还想对她做些什么?!”
“不说话了?”我从来听到过司子奇那么生气的声音,就连呼吸都带着粗喘,“你想她死!”
听到这里,我的心突地一下,就慌了。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撑在程尧胸口的手摸索往上,捂住了程尧的耳朵。
“对!没错!我就是想她死!我才是邵家的女儿,凭什么你们都喜欢她!她母亲未婚先孕嫁进邵家,别人都以为她是邵家的女儿,说到底,她不过是个野种而已!只有她爸喜当爹才把他捧在手心那么多年!”
邵遥一改娇弱的声音,变得凌厉尖锐,“司子奇!别把自己撇得那么清!当初把她爸妈逼着拉她跳楼的人是谁?如果不是你,她会被她妈从28楼推下去吗?”
“是!医生跟我说,我的身体还可以撑一段时间,不一定非要邵嘉切一个肾去换心脏源。我故意出去玩儿,故意病发,为的就是让她被逼着把肾切掉!反正我这么多年都活得战战兢兢的,我不好过,大不了一起死!”
我听着邵遥和司子奇的争执,大脑又开始嗡嗡嗡的响,好像什么都听不清,可是又好像,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到了耳朵里。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的双手颤抖着。
我知道,我能捂住他的耳朵,却无法阻止司子奇和邵遥的声音传入他的耳里。
就像我现在看不见他的脸,却我能够感觉得到他朝我望过来的目光。
邵遥“咯咯咯”地笑了两声,长叹一口气开口:“我们都一样。邵嘉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们都是罪魁祸首!”
“你简直疯了!!”
“是!我就是疯了!从邵嘉变成邵家人最喜欢的人开始我就疯了!”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邵遥这么歇斯底里的声音。
司子奇摔门而去。
留下邵遥在房间里尖叫了两声:“啊!”
屋内一下子安静,正当我准备推开门出去时,柜子门“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我放在门后的手都微微发麻。
邵遥踢了一下柜子的门。
意识到她的这个举动时,仿佛有一股寒流从头顶猛灌而入,冷彻入骨。
她知道自己躲在柜子里!
即便她生气得想摔东西,踢东西,也不绕到床头这边的柜子。
所以……
我敢肯定,从一开始,就有佣人跟邵遥通过电话说我回来了。又或者可以说,邵遥了解我,回到榕城,我不可能不看一眼曾祖父再走。
所以她早早地守在这里,一旦有人告诉她,我回来了。
她就叫了所有人回来,她想看到的,不是我原谅他们团圆,而是她笃定我不会跟大家见面!
她要我看着,没有我的邵家,多么的和谐温馨。
不然,除了她,还有谁能任性的在工作日让所有的人都到曾祖父这里来烧烤聚会?
甚至——刚刚,她跟司子奇“激烈”的对话,对曾经的事“一时脑热”全说出来的事实,都是她有心的引导。
全部都是说给我听的!
伴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房间陷入了久久的安静。
程尧动了动,似乎想要推开柜子的门。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在黑暗中抓住他的手,贴在他的手背,我的手心全是汗。
“再等一下。”我听着自己的声音颤抖得不行,程尧没有作声,我却依旧没有忍住,解释:“脚麻了,让我缓会儿。”
保持着虚靠在他怀里的姿势,感觉他胸膛的微微震动,他说:“好。”
往后的无数次回忆,我都无比感激程尧的贴心,没有立马推开那扇柜子门,给我足够的时间收拾好我凌乱的心。
平复好心情,我率先推开门,钻出去。
很奇怪,可能是时间已经过得太久,又可能是这些可能我已经设想千百遍,反正最后从邵遥和司子奇嘴里说出来,我的反应也并没有预想中的激烈,反而内心平静得自己都吃惊。
我震惊的是邵遥今天的行为,是她对我的了解,细思极恐!
我并不诧异,可能是因为对这些并不能改变的往事,我早已做过了决定——事,过去翻页;人,昨日为止。
除此之外,我想,我很清楚的肯定,还因为我遇到了一个温暖的男人。
我回过头,望着跟着从里面出来的程尧,没站稳,扶着床头柜坐在了床上。
他给了我等待已久的拥抱,给了我无助时的怀抱,给了我难过的时候暖暖的心疼。
因为我遇到了这样一个男人,他给我的安心和暖意,足以让我放下冰冷伤痛的过去。
可是……
却偏偏是他,亲耳听到了我所有的狼狈……
我知道他肯定能猜测我曾经遭受过不好的事,但是当被他一一听进耳里,又是另外一回事。那种感觉,就像是,也许他会心疼我伤口发痛,而我却怕伤口流脓玷污了他。
我忘记了,他也曲腿在里面坐了那么久,我膝盖都跪疼了,何况是他那无处安放的大长腿。
他坐在床上,我站在床前。
于是我们就这样陷入了沉默,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也忘记了,最后我们是怎么从邵家离开的。
只记得,那天回程的路上,我坐在副驾驶座,靠着车窗,阳光晃得我眼花。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走在前面,程尧跟在我身后。
我不敢回头,怕看到他的眼睛。
害怕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怜悯和同情……
打开门,我换了鞋,像极了闹完婚礼回家的那天,因着动作急,放鞋的时候,鞋子又掉了下来,不得已我又重新弯腰把鞋放回去。
还没来得及起身,手腕就被他扣住,一个力道的拉扯,背重重地撞上墙。
准确的说,我的背撞上的是他挡在墙上的手。
所以,我只感觉到冲击力,但是撞得并不痛。
程尧将我抵在他与墙之间,我依旧埋着头,不敢去看他。
“抬头。”他把我圈在里面,没有动手,而是用命令的语气。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命令我,也是他第一次用这么凌厉的语气跟我说话。
而此时的我,像个鸵鸟,把脑袋深深地埋下,埋下,再埋低一些,恨不得埋进地心,让人看不见,找不着。
“抬头看我。”他的声音似乎蕴着怒意,虽然我也不清楚他到底在生气什么,有因何生气。
我垂在两侧的手,渐渐蜷缩成拳,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好像有点痛。
“邵嘉,抬起头来,看着我!”
被程尧一吼,我身体本能一哆嗦,抬头仓皇地望着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明明刚开始的时候,我像个骄傲的女汉子,为什么现在却怂成了这样?
难道就仅仅只是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就变得卑微又怯懦?
可从一开始我也没有打算告诉这个男人,我喜欢他,我爱他。
发生今天的事,我更不会说。
扫了一眼他阴沉的脸,我慌忙移开视线,想要低下头去。
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扣住下巴,紧接着一道阴影压下来,下一秒,唇上一抹温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