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尚宫微微笑着,目光扫过连头也不敢抬起的曹典记,落回到莲心身上,“放肆!区区琐事,如何敢轻易劳烦各位公公?”莲心对上她的目光,“若贵人怪罪,由我一力承担。”“啊……”田尚宫做出惊讶的模样,“想不到姚尚宫如此看重曹典记,若是真是如此,我倒真不可如此不讲理,做个不分青红皂白便追责旁人的恶人了——”她转过身,喊了一声,“沈司记,劳烦你去内官监跑一趟,去请小李公公过来,就说,那位新上任的尚宫大人要请他过来对质呢,噢,小李公公时常糊涂,你可别忘了提醒他,是姓姚的尚宫大人请,可别找到我头上来。”
从何太妃宫中出来,朱槿顺势走向了后宫的方向。
六局二十四司,皆在后宫,由女官与女史组成。
莲心承了姚姓,一来便坐上了正五品的尚宫之位,只不过尚宫局权重,设置了两位尚宫,另一位田尚宫是当年吴太后做皇后时一手提拔,且也不单是尚宫局,除了尚仪局的苏玉是从宫女一步步走到尚仪之位,尚服局的范女官与御前的高炜沾亲带故,其他几位领头女官或多或少的要偏向于吴太后。
朱槿心中猜着莲心和姚淑妃在宫中可能并不好过。
不同于邵昭仪和郭昭仪,很显然,姚绻并不打算与吴皇后交好。
苏玉听闻女史说见到了嘉宁还有点恍惚,直到在宫门前见到一身白藤色的朱槿,才领着人匆匆过来迎接。
朱槿对苏玉印象极佳,进退得宜,温柔缄默,如山水明净,亦如月色轻柔。
她的身上有朱槿所羡慕的安静平和。
她极其自然地扶起苏玉,眼睛向四周来来往往的宫人不住地看,每个人神色匆匆,步履不停,忙忙碌碌地移动,忙忙碌碌地行礼。
她环视一圈,重新对苏玉道:“没来过,太妃娘娘说我既要去国子监做助教,便来六局多走动走动,学些东西。”
苏玉闻言惊讶,“臣是听闻过这件事……可是您不是找过郭大人吗?”
提到郭父,朱槿的脑海里一下子便想起郭父对着自己撑起的大大的笑脸。
“他啊……”朱槿拉长了语调。
倒不是因为别的,郭父对朱槿实在是太百依百顺,不论朱槿做什么都能在笑容之后扯出一番深意来,一口一个“皇恩浩荡”,朱槿实在是不太能受住。
但苏玉看见她的神色,倒也没有多说,“那臣带着殿下四处转转。”
朱槿点头,冲苏玉笑了笑。
宫正司六尚局虽然设在一处,但每日在六局中行走辗转还得花上些功夫,苏玉试探性地询问:“殿下想先去看哪里?”
不出所料,朱槿道:“先去尚宫局吧。”
苏玉叫走了女史,独自领着朱槿和长青去了尚宫局。
朱槿来的巧,没看见早晨清宁宫的热闹,倒是赶上了尚宫局剑拔弩张的时候。
莲心一身崭新的女官服饰,通身得体气质,倒全然冲淡了朱槿印象里那位慵懒妩媚的女道模样。
她觉得有几分陌生,随之而起的,也便余留下心头升起的淡淡的怅惘。
她们暂且停下步子,不约而同的站在原地,谁都没有出声。
只听见里面另一位穿着与莲心相同形制的服饰的女官冷笑,“怎么?姚尚宫这才上任没几日便要公然包庇犯错女官以养亲信吗?”
朱槿这才发现莲心的身后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官,看服制,当是正七品的二十四典之一。
“田尚宫,既是内官监已经批下之物,一时不曾加印也是有过先例的,何以要以失职之罪将曹典记送去宫正司?”
四周也有几位女官女史,然而除了那个曹典记,却无人站在莲心旁边。
“何以送去宫正司?”田尚宫虽是解释,那张光鲜亮丽的脸上却浮起笑意来,“先例是有,但太祖皇帝当年亲口留下祖训,凡宫中上下百物之供,皆自尚宫奏之,若尚宫不及奏,而朦胧发内官监。但依沈司记与曹典记自己所言,那日出入,分明是小李公公理应的轮值,非急非要,又为何不加印?”
若是其他人,兴许朱槿倒一时反应不过来,但田尚宫提到的“小李公公”,朱槿却有印象。
那是修安的师傅,李献的徒弟。
布置明华宫一事,高炜下过命令后,李献便将事情揽了起来,内官监是自己的地盘,而自先帝以来,十二监势力壮大,早已摆脱了六局制约,甚至从六局中侵夺了不少本该由六局所掌的权力。
便如尚宫局的物品出入,当然,这部分被李献紧紧抓在手里。
因此自先帝起,内官监的宫人出入物品不在尚宫局加印已成惯例,尤其是遇见与李献相关之人更是来去匆匆,问都不必问。
但这些事,又如何能作为辩护的证据宣之于口呢?
得罪李献,可比得罪田尚宫的后果还要严重得多。
女官六局若非吴氏两后,早该没落了,而十二监却是皇帝亲信,直接代表皇帝态度。
吴后再大,大不过皇权,何况今日的吴家早已今非昔比,无权无势,小辈们一个个争着祖上产业,甚至能抢到两位娘娘一脉,恐怕不过几年,就要彻底败落了。
莲心半晌没说话,朱槿看着她想做些什么,可刚踏出一步,便被苏玉拉住。
接着莲心道:“既如此,不如请内官监的公公们来当面解释?”
她不是傻瓜,田尚宫也不是。
宫中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女官虽是吴后庇护,却也是tຊ宫中行走之人,怎么会全然与内官监划清关系。
甚至比起崔质与李献,她们与李献、高炜的关系更加亲近。
姚绻是今上亲封的淑妃,莲心既然是她的人,内官监不至于会为难,但毕竟层层关系,便是要请皇帝撑腰,也有那么长的一段路要走,何况是内官监?
田尚宫微微笑着,目光扫过连头也不敢抬起的曹典记,落回到莲心身上,“放肆!区区琐事,如何敢轻易劳烦各位公公?”
莲心对上她的目光,“若贵人怪罪,由我一力承担。”
“啊……”田尚宫做出惊讶的模样,“想不到姚尚宫如此看重曹典记,若是真是如此,我倒真不可如此不讲理,做个不分青红皂白便追责旁人的恶人了——”
她转过身,喊了一声,“沈司记,劳烦你去内官监跑一趟,去请小李公公过来,就说,那位新上任的尚宫大人要请他过来对质呢,噢,小李公公时常糊涂,你可别忘了提醒他,是姓姚的尚宫大人请,可别找到我头上来。”
她话说的俏皮轻飘,沈司记顺着她笑着应了一声,由宫门处离开了。
于是田尚宫婷婷袅袅的走到莲心面前,双眸笑似月牙儿,轻轻道:“那么姚尚宫,要劳烦你,直到小李公公来这里之前,在宫门前跪上一小阵吧?毕竟这样,我也才好对内官监那些大人们好交代呀。”
莲心似乎也对着她笑了一下,道了声:“自然。”
之后便自己走到了尚宫局的宫门前跪下。
她做这些动作,一如当日她在宫女们的簇拥下,对她们一句一句讲着民间话本与戏目的模样。
连笑意都未曾损耗半分。
然而再见,却又觉得那个身影如此遥远。
宫门前望向尚宫局,自然能看见朱槿。
莲心似乎是有些意想不到朱槿竟然在这里,却在她试图张口之前,对她摇了摇头。
田尚宫看着她乖乖出去,唇角的笑意变了另一种意味,转身回到曹典记面前,弯下身子,伸出手轻轻捏起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看见了她泪痕交错的面颊,忍不住做出唏嘘的神情,黛眉微蹙,面有忧色,“可怜见的,曹典记平日可是再高洁娴静不过的女官了,今日吓坏了吧?”
曹典记闻言又簌簌地落下泪来。
“别怕,别怕,”田尚宫涂着丹蔻的那只手用帕子轻轻拭去曹典记脸上的泪,对她笑道,“待小李公公来了,证明他那一日却有急事,因而才叫你通融,待往后再加印补录,你便不会有这宗失职之罪了,那时你也依然是我们尚宫局的好姐妹,对么?”
朱槿看不下去,转身向来路走了。
长青和苏玉连忙跟着她走出去许久,才赶到她身旁。
朱槿看向苏玉:“为何我不能出面?”
苏玉道:“殿下,您还不知道吧?崔大人与我透过消息,待万寿节过后,您便要搬出景元宫去公主府居住了。”
朱槿闻言露出惊讶,苏玉继而道:“崔大人很少提点我们,但每次他的话,都是极为准确的。田尚宫本来便因为姚尚宫的突然到来而不满,再加上太后娘娘之故,不可能就如此轻易放过姚尚宫。她在宫中根基深厚,就算这次不敢明面上与殿下叫板,下次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地弥补回去。您终究不会长留在宫中,并不能改变她的处境。”
苏玉说完,又微微垂眸,“况且,这是姚女官自己选的,不是吗?她本该留在明华宫做淑妃娘娘的近身女官的。”
朱槿回答不上这个问题,但是看见苏玉敛下的那双清透的眼睛,却仿佛有什么东西福至心灵。
“苏尚仪,”朱槿道,“你也是皇后娘娘一派吧?”
苏玉的眼睛连连眨动,抬起头,仍旧带着山水般的轻柔。
“也许是,”苏玉道,“毕竟皇后娘娘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她既不像吴太后,也不像姚淑妃。
她是最合格的皇后,只是不是皇上喜欢的皇后,也没有那样幸运。
苏玉不知怎么,眼前洇出痕迹,“殿下,我会替您尽力照顾一些姚尚宫,可否也请您在以后,若有一个您力所能及的能帮到皇后娘娘的地方,也帮帮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