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层冤枉,杜景堂并不知道,自然更没法解释。他只管把小汽车油门踩到底,在冷寂的夜里,不断按着喇叭扰人好梦。石库门里进不了车,剩下的路只好跑着去。他一路都在暗暗祈祷,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害怕,才跑了两步竟会觉得脱力,脚脖子直发软。索性,杜景堂得到的结果并不坏。窄小的弄堂里,正站了一个清瘦的身影。按说,天气凉了该穿厚一些,身量应该圆起来才对,可那人却在一个反面,看身量仿佛比前次见面瘦了一整圈。脸上的五官皱在一起,一副不知如何开交的模样。
只见他怒而转身,气极反笑地呵出一句:“命,不公平的命!”
似是想到了什么事,三姨娘竟笑了一下,捂着嘴问:“怎么还背起话剧来了?”
杜景堂诧异地扭过头来看她,眼神像是在问,她怎么知道这是话剧里的台词。
三姨娘依旧蔼然可亲地笑着,不待他问出口,便解释:“你爸爸对你那份愧疚,谁都看在眼里的。那几年,他没有一天不想着你。你喜欢的、不喜欢的,他都一一打听了,听说你迷上了话剧,他也跟着你迷。这出《雷雨》他不光去剧场看了,还叫人去旧书摊上收《文学季刊》。后来出了单行本,他一口气买了好多呢,放在书房里反复地看,他可能……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
那出剧里许多的形象,进步的、贪婪的、威严的、懦弱的……杜守晖多少都沾一点。
杜景堂想着,冷笑了一下:“他真矛盾,慈爱和狠心都占一半,爱子和爱钱也都一样浓厚。”
三姨娘顺着话,进一步问他:“谁不矛盾呢?你痛恨这个家为了利益抛弃你,可你却没有彻底脱离这里。”
杜景堂一时噎住,喉头不自然地滚动两下,疾步上前问道:“三姨娘,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待在这所房子里呢,为钱吗?不,我不是的,我只是放不下当初。我当初应该逃的,然而我没有,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当年他觉得那种强迫式的提亲很荒唐,父亲居然会答应,这更是荒谬到了极点。但他没有像小说和戏剧里的主人公那样大胆地逃跑。
是的,一个有知识能自立的青年,面对包办婚姻,竟然只是愤怒而没有反抗,听上去实在为人所不齿。
可是,他实在受不了母亲和姐妹的眼泪呀!
为了那一句“你不过是娶个不喜欢的太太,总比家破人亡好吧”,他退缩了、妥协了。反抗旧家庭、反对包办婚姻的口号,都不管用了。他不敢去想自己逃跑之后,如果杜家真的完了,那他的行为算是抗争的英雄呢,还是间接的杀人犯?
至于回来家里住的原因,杜景堂觉得自大学毕业后,白白浪费掉的大好光阴,需要一个郑重的道歉。
当然,他是不缺歉意的。刚回来的时候,谁见了他都不敢喘气,母亲和两位姨娘好话陪了一箩筐,光是对不起也说了能有一车了。独独那个威严的一家之主,那个一锤定音的人缄默了。
他还有一个想法,他认为自己在那位动不动举刀挥枪的前岳父家里,近乎坐牢似地待了那么多年,而南边的杜家靠这层姻亲关系大发横财。那么,这笔财富当中,理该有他的一笔精神补偿,但他不知该怎么开口。寻常观念当中,谈钱总是俗气的行为。而且,若是兄弟姐妹认为这是争家产的行为,难免会因兄弟阋墙而惹母亲伤心的。
出于种种原因,杜景堂回到了杜家,但要求家里给他隔开一进院子,供他日常开销的同时,还要给他单门独户的自由。
在他自己看来,他有权利提这样的要求。同时,他还渴望所有人都认同他有这种权利。优渥的出身,给予他的不只是丰厚的物质,还有极强的自尊心。小时候被人捧惯了,长大了就不愿意人家背后说他的不是。
杜景堂脑子里乱糟糟想了一堆,最后背起手摇摇头,自嘲道:“是啊,我也矛盾的,有进步的意识,但没有冲破枷锁的魄力。”
三姨娘是个阅历多过知识的人,谈到这里,她只好笑笑罢了。
突然,一阵笑闹声由墙外传来。接着唢呐、锣鼓响成一片,很快又无声息了。
杜景堂不禁狐疑:“怎么现在过年,除了放爆竹,还时兴这种吹吹打打的场面了?”
三姨娘听他说的可笑,又不好调侃他是“傻子”,只得抿着嘴,发乐地解释着:“是隔壁宅里纳妾呢。”
是了,刚才奏了《百鸟朝凤》,确实是新人过门常用的。
“是隔壁哪位少爷办喜事?”
“是家主纳妾。”
杜景堂听时,两道眉毛一拧,道:“那老头又不是没二房,况且那么大年纪了……”
三姨娘脸色暗了暗,连同声音都沙哑了许多:“人家女孩子家里上赶着送来抵债的,儿子们都说不要,就给老子了。”
不得不说杜守晖是有女人福的,从良的姨太太向来没有几个名声好的。但只看这位三姨娘说话时感同身受的那个样子,就知道她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个人物。
至于隔壁邻居家这件滑稽的喜事,三姨娘也有自己的猜测:“其实,他们家的小辈未必多正派,只是觉得收了好人家的闺女来抵债,怕外面人说他们崭新的人物做的事却一点也不文明,是不敢要罢了。倒是他们老子本来就古板板的,不怕人家说。可是这一来,这好人家的闺女未来的境地就更糟了。”
“抵债……”杜景堂呓语般呢喃着,猛然又接上了那段因三姨娘的造访而打断的忧思,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这便顾不得什么,抓了件大衣在手里,就径直往外冲。
三姨娘追在身后连问“你去哪儿”,可哪里还有答案呢。她看着两道院门被风吹着碰出很响的动静,不由沉沉叹出一口气:“这么晚了,能去哪儿?”
她以自己前半辈子的经历看人,从不把任何男人想得多高贵。所以,就料着杜景堂在黑黢黢的冷天也要跑出去的原因,多半是不正经的。
这层冤枉,杜景堂并不知道,自然更没法解释。他只管把小汽车油门踩到底,在冷寂的夜里,不断按着喇叭扰人好梦。
石库门里进不了车,剩下的路只好跑着去。他一路都在暗暗祈祷,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害怕,才跑了两步竟会觉得脱力,脚脖子直发软。
索性,杜景堂得到的结果并不坏。
窄小的弄堂里,正站了一个清瘦的身影。按说,天气凉了该穿厚一些,身量应该圆起来才对,可那人却在一个反面,看身量仿佛比前次见面瘦了一整圈。脸上的五官皱在一起,一副不知如何开交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