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来到山脚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没回知青点,而是先去草棚。而另一边,徐鹤霄已经在河里泡了三个小时,他将自己里里外外搓洗了无数遍,身上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被他搓得通红,皮都要掉一层。可他仍觉得不够,仍旧在一遍又一遍,用力揉搓。“他还没回来。”徐老头说着,叹了一口气。今天的事情闹出的动静不小,是平日里另一个一起放牛的人告诉他的。徐老头咳嗽了两声,看着眼前身形单薄的少女,面露哀求,“你能帮我去找一找他吗?”
徐鹤霄不知道自己有多狼狈,他能感受到青绿色的液体从他的头上,混合着不知道是他眼泪还是汗水的东西,顺着他的脸庞滑落——
此刻的他一定很脏!
脏死了!
呕!
徐鹤霄撑着膝盖,在田边吐得天昏地暗。
一直吐到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他又向着河边的方向继续跑。
少年的身影踉踉跄跄,一路前行,明明没看到他的神情,可林绮看着对方背影就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自我厌弃。
她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有些疼。
林绮目送着徐鹤霄离开,到最后,对方在她眼里化作一个黑点,被草木遮挡,她才收回了目光。
“这些孩子太不懂事了,牛粪是肥料,怎么能拿来玩耍,拿来浪费!”罗丰皱眉,拿着铲子将地上乱七八糟的的牛粪铲回竹筐里。
孩子?
玩耍?
就这么轻拿轻放,甚至连提都不提徐鹤霄一句!
林绮知道徐鹤霄的处境艰难,可此刻,她才深刻意识到有多艰难。
被人欺辱,被殴打,被辱骂......种种不公平对待,事后也不会得到公平的审判。
所有人都不会站在他这边,所有人都不会帮他说话,没有人会在乎他,他的存在对安良大队的人来说就是一个错误!
这一刻,林绮感觉自己像一个落水的人,窒息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淹没——
她的胸口仿佛一个不断充气的气球,要炸开了。
罗丰嘴里还在数落那些孩子不懂事,嗡嗡嗡的声音刺耳极了。
“坏人!”林绮突然道,她声音清脆,穿透力不弱。
罗丰动作一滞,诧异看着她,“你说什么?”
“你的孩子,是坏人,二流子,强盗,流氓!”林绮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他们是,蛀虫!”
在安良大队,罗姓是大姓,大家彼此之间都沾亲带故,说是一家人都不为过。所以罗丰张口就是孩子,虽然不满他们的所作所为,可慈爱是真。
前几年是大灾年,几乎没有孩子出生,生了也极难活下来,以至于对这些小辈,他们这些长辈就不免宠溺一些。
可现在,这个小傻子竟然这么评价他们的后辈,凭什么呢,就因为孩子们欺负一个黑五类吗?
“那是黑五类,成分不好的人。”罗丰提醒林绮。
“成分不好,他人好。”林绮直视罗丰的眼睛,“他干活,认真。从不,偷懒。他还勇敢,救了罗威。”
林绮说的这些,罗丰无法反驳,如果徐鹤霄不是黑五类,他绝对是安良大队人人称赞的好孩子。
可成分这个东西,他一出生就定下来了,改不了!
看罗丰陷入沉思,林绮继续道,“你的孩子,欺凌弱小,好逸恶劳,无所事事,还浪费,大队的财物!”
“你说得是不是有些过了?”自家的孩子当然是好的,罗丰不满林绮做出的评价。
“小时,做小恶,大时,做大恶。”
说完,林绮头也不回地朝山里走去。
许是心里憋着一股气,林绮忘记了疲倦,脚下的步子走得飞快,甚至走出了残影。没一会,她就抵达了山洞。
她把背篓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一把菜刀,两双给徐鹤霄的鞋子,两个盘子,两副碗筷,油盐酱醋,以及,一张床单。
她打算在这里弄一张床,以后若是在这里过夜,也能有个躺的地方。
把要留在山洞的东西取出来,林绮背着背篓开始折返。
等她来到山脚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没回知青点,而是先去草棚。
而另一边,徐鹤霄已经在河里泡了三个小时,他将自己里里外外搓洗了无数遍,身上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被他搓得通红,皮都要掉一层。
可他仍觉得不够,仍旧在一遍又一遍,用力揉搓。
“他还没回来。”徐老头说着,叹了一口气。今天的事情闹出的动静不小,是平日里另一个一起放牛的人告诉他的。
徐老头咳嗽了两声,看着眼前身形单薄的少女,面露哀求,“你能帮我去找一找他吗?”
林绮嗯一声,却没动,“找一套,他的衣服,给我。”
“唉,好的,好,我这就去找。”徐老头去了另一间草棚。
林绮则放下背篓,将背篓里的包子拿出来,拿出三个放到桌上的盘子里。
肉包子个头大,馅是真材实料,八分肉,两分菜,林绮吃三个就饱了。她以自己的食量标准,给徐老头留了三个。
徐老头拿衣服过来,看到三个白胖的包子时,愣了一下。
“包子冷了,但还能吃,徐鹤霄的,我给他送去。”林绮怕徐老头不舍吃,特地交代清楚。
徐老头点头,眼睛湿润,“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们爷孙带吃的。
谢谢你不嫌弃徐鹤霄,愿意和他做朋友。
在周围都是恶意时,林绮的这一份善意在徐老头这里,变得万分珍贵。
今晚是圆月,繁星满天,虽是黑夜,可天不黑。在月光下,世间所有都被镀了一层华光。
林绮不知道徐鹤霄去了哪里,是不是还在河里,她便先去了自己常去游泳的那一段河流。
虫鸣不绝于耳,林绮只觉得吵闹,烦躁。
“徐鹤霄?”
林绮对着河水喊道。
没有回应。
可她明明看见了,就像之前他偷偷跟着她那般,即使看不见,也能感觉到。
会那样注视着她的人,除了徐鹤霄,还有谁呢?
徐鹤霄不回应,林绮也不急。她放下背篓,脱下脚上的草鞋,扑通一声跳入河里。
赶了一天路,她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黏在身上,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徐鹤霄不上来也好,正巧她也要洗一洗。
林绮潜入水里,径直往最深的地方去。
这下,她没发现徐鹤霄,倒是先看到了几条大家伙。
这又是山里出来的鱼?
得有八九斤了吧。
林绮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追了上去。
不远处,静立在水中的徐鹤霄面露忧色,林绮入水都三分钟了,怎么还不上来?
徐鹤霄一咬牙,奋力朝林绮的方向游去。
哗啦——
林绮破水而出,她手里抓着一根水草的两端,而水草的中间正穿过一条大鱼,大鱼剧烈挣扎,泛起阵阵水波。
她将水草的头尾绑到一起,环成了一个圈,并将圈套在自己的手上。
然而圈有点大,脱落了,她眼疾手快抓住,抬头朝徐鹤霄看来,“过来,拿。”
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分崩瓦解,尽数散去。
徐鹤霄游过来,听话地抓住那个圈。
“还有两条,我去抓,你在这里,等!”林绮交代完,人又扎入水里,没了踪影。
徐鹤霄怔怔看着一圈圈水纹,又低头看向手里那足有八九斤重的大鱼,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么大的鱼,她怎么抓住的?
林绮说三条,那便是三条,一条比一条大,全部抓住,整个过程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她将另外两条也用水草绑好,交给徐鹤霄,自己则开始搓澡,顺道搓一搓身上的衣服。
“能把它们带上岸吗?”林绮问。
三条鱼一共有三十斤还多一些,力道极大。
徐鹤霄此时两只手都用上了,几次差点被它们挣脱,于是,他苦笑,“这里到岸边的距离还有百米呢,恐怕不行。”
林绮点头,“我猜也是。那我一条,你两条?”
“好。”徐鹤霄回答。
两人一起朝岸边走去,默契地没有提下午的事情。
到了岸上,林绮把衣服拿出来,给徐鹤霄,“去换。”
徐鹤霄拿着衣服,心情复杂,到底是没拒绝。
徐鹤霄换衣服的时候,林绮就开始吃包子,她晚餐还没吃,也饿了。
见她低头,吃得香甜,本来只打算换外衣的徐鹤霄,干脆把自己剥光光。从里到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反正,她这个小傻子也没有男女的意识。
整个过程,林绮都没抬过头。
“不是买给我的么,你怎么自己先吃上了?”徐鹤霄郁闷道。
“还有,很多。”林绮递给他一大包油纸包裹着的肉包子,并叮嘱,“你吃多一些,太瘦,还矮!”
徐鹤霄一噎,无法反驳,拿起一个包子,用力咬下去,愤愤道,“我会长高的。”
林绮不置可否,她也要长高。
基于要长高这一个信念,林绮将两条鱼分给徐鹤霄时,徐鹤霄没有拒绝。
徐鹤霄背着背篓,提着两条鱼,林绮自己则提着一条,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金黄的稻田,向着知青点走去。
回到知青点,徐鹤霄把背篓还给林绮,问,“明天去山洞么?”
林绮摇头,“不去。”
明康健他们约了她明天去捕猎。
得到这个回复,徐tຊ鹤霄有些失望,“那后天呢?”
“去。”林绮道。
徐鹤霄这才满意了,“那我们后天见。”
习惯了林绮晚归,这一次,知青点的人很淡定。
“你一天都没在知青点。”简同一像是特地蹲守林绮,林绮一进门,他便开口道。
林绮嗯一声,将手里的大鱼抛向他,“吃个,宵夜么?”
“嚯!好大一条鱼!那必须吃啊!”简同一笑眯了眼睛。
林绮却没管他,而是朝房间走去。
她要换个衣服,还要将身上的衣服过一遍水,晾晒起来。
“靠靠靠,这么大的鱼,怎么得到的?”赵毅激动得直爆粗口。
“这得有十斤了吧,河里竟然有这么大的鱼,太出乎意料了!”莫名扬两眼放光。
“别看了,快去生火啊,今天不是跟陶大婶借了点酸菜回来吗,我们吃个酸菜鱼。”
“酸菜鱼好,我们新买的搪瓷盆刚好派上用场。”
“我去洗姜蒜。”
“要是有酒就好了,大家还能喝个小酒。”
“........”
知青点忙得热火朝天,草棚里却安静极了。
徐鹤霄打着饱嗝,拎着两条鱼跨入那破旧的茅草房门。
“回来啦?”徐老头坐在石头砌的灶台前,“我在煮姜汤,你放一些拐枣蜜,喝上个两碗再睡。”
徐鹤霄嗯一声,“恐怕没法那么快睡觉。”
徐老头扭头,“为什么——”
他的话在看见徐鹤霄手里的两条大鱼时,戛然而止。
“林绮在河里抓的,抓了三条,给了我两条。”徐鹤霄不等自家爷爷问,自己先说了。
“这么大的鱼啊,你爷爷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鱼了。”也很久没吃过。
“我一会儿把它们砍块,煎了,留着慢慢吃。”徐鹤霄道。他们住的地方和村里其他人家有一段距离,风又是从村里的方向吹来的,他煎鱼的味道飘不到村里去,他倒不用担心。
“多放一点盐,可以存久一点。”徐老头道。
徐鹤霄嗯一声,油和盐都可以多放一些,林绮煎了满满一瓦罐的油,给了他一半,他不缺。
徐鹤霄煎鱼的工具是一块薄石板,这还是和林绮学的。
两条鱼,二十多斤,砍成块,一块块煎得金黄焦香,徐老头闻着味道,眉眼舒展,“你厨艺越来越好了。”
“您还没尝呢,就断定它们好吃啊?”徐鹤霄夹起一块,“您尝尝?”
“不尝了,晚上吃了三个肉包子,撑着了。”徐老头回味着白面和猪肉的味道,“好久没吃包子了,你下次见着林绮丫头,帮我跟她说声谢谢。”
徐鹤霄嗯一声,“好。”
鱼块放到瓦罐里,装了满满一瓦罐。
这一夜,徐鹤霄的鼻尖是浓浓的煎鱼的香味,连梦都是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