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佳丽,阿郎怎没早遇见呢?”“怎没遇到过,那边斜卧胡床之人便是了,哈哈,潘郎不也是美人儿吗?”众女眷说笑着便将话题从晴雪身上转移到了驸马都尉潘铎的身上,可见她们注意的焦点更多的还是潘铎。潘铎还是一副慵懒的模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女眷们调笑,他们似乎很是熟识,也没说出几句正经话。若是常人,见自家女眷与外男嬉笑怒骂,就是养气功夫再好,也不会高兴。但朱异全然不是如此,话语间他自轻自贱,甚至开起了自家女眷和潘铎的玩笑。
看来潘铎这是吃饱了。
只见他晃晃悠悠地自门外走了进来,即使袍袖宽大,也挡不住他隆起的肚子。
他这副模样,早就没有了萧宇初见他时的惊艳,但却更多了几分真实和烟火气。
萧宇刚想和他调侃两句,却见那位正在给自己执大礼的奇怪“名士”身子微微一颤。
那下弯的腰身突然像弹簧一样立了起来,扭头看向了潘铎,脸露惊诧之色。
“潘驸马……你这是……你这是……怎么如此狼狈。”
潘铎见到那人也是一愣,眼睛瞪大像铜铃,他顾不得整理仪表,双手一拱:“彦和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宇见两人认识,也不禁吃了一惊,站在一旁看着两人。
“我刚刚自江州而回,车马坏了,下人们不好生做事,没办法,我自己来看看。倒是你这是……如何成了如此模样……”
潘铎洒然一笑:“哈哈,我以天为盖,以地为席,一梦三万年,好不快哉!”
那位“名士”摇摇头,苦笑着指着潘铎一阵数落:“好你个潘至明,又在此放浪形骸,狂生又狂言,该打!”
顿了顿他又问道:“到底为何在这儿,可有用得着为兄的吗?”
潘铎没有正面回答,他一把将萧宇拉过来,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彦和兄,先见个朋友。”
那位“名士”见两人勾肩搭背,脸上闪过一抹惊诧:“这位是……”
“此乃吾之挚交,建康萧大郎!”
那位“名士”一脸茫然,迟疑片刻又赶忙拱手:“萧郎君,久仰久仰!”
萧宇嫌弃地将潘铎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拿开:“我们才刚认识,谈不上什么挚交!”
潘铎哈哈大笑,全然并不在意萧宇的数落。
倒是这一切都被那位“名士”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姓萧的,好好听着,眼前这位可是天子近臣,红得发紫的近臣,可别被他这副忠实厚道的长相给迷惑去了,他这人精得很,做事雷雳果决,不然陛下也不会器重他。”
“这是哪里话,驸马都尉又在打趣我了,我只是忠于朝廷,忠于陛下罢了。”那人摆了摆手,眼睛恰好瞥向了萧宇。
萧宇的眼眸微微眯了眯,一瞬间他似乎从那人眼中捕捉到了一种无以言明的复杂与深沉。
“哦,姓萧的,绕了大半圈,还没介绍此人的大名呢!你一定听过,他就是朱异,朱彦和,也是我之挚友,如今官拜侍中,尚书右仆射,领军将军。”
眼前这人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笑容依旧谦和,身份亮出之后,整个人似乎比之前更从容了,他拱拱手:“正是鄙人,承蒙皇上器重,得一小位替国家分忧罢了。”
萧宇淡然一笑。
出乎朱异意料的是,当自己这位皇帝宠臣的身份暴露以后,眼前这位年轻人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对他热络殷勤起来。
对方的态度依旧不咸不淡,只是不失礼节地拱手道:“幸会,幸会。”
朱异并不生气,他依旧捋着胡子跟两人攀谈。
而他的下人们也都没闲着,包括那个叫牛五的壮汉被曹管事指使着屋里屋外忙活。
牛五抬着新买的家私自车马铺大堂门前经过,透过门见到那位满身污泥的少年竟然和他家阿郎相谈甚欢,不禁后背一阵发凉。
他变得恭谨而小心翼翼起来,与店铺伙计说话也变得细声细语。
他心里有些忐忑,生怕萧宇在他家阿郎面前说他坏话,徇私报复。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就真是自作多情了,关键是萧宇脑子里根本就没装着他。
就在这时,屋内突然传来了朱异愤怒的声音,忙碌的家仆们无不好奇,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向屋内张望。
只见朱异气愤的负手在大堂内走来走去。
“真是岂有此理!若真有此事,我明日上朝就参那丹阳尹袁昂一本!京畿重地,驸马出行却被剪径毛贼给抢劫了!这怎么了得,袁昂那丹阳尹是怎么当的,让皇家威仪蒙羞,把他流三千里也不为过。”
“就是就是,若非我等跑得快,早被抢得连喝完羊肉汤的钱都没有了。”潘铎应和道,他到现在还没忘了那一口羊肉汤。
此时的潘铎正摇着刀扇坐到了靠窗的一张胡椅上了,他已经梳洗过了,换上了朱异赠送的一件天青色银边长衣,又恢复了那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萧宇穿不惯宽衣袖,他拒绝了朱异赠送的华服,只跟下人们要了一身粗布的皂色短袍,这时他正依着梁柱抱着胳膊听两人说话。
就在刚刚,潘铎已经把昨晚离开范云草堂之后的遇袭经过对着朱异大讲特讲了一番,其中也不乏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总体上还是依据萧宇一路上对他讲的内容临场加工。
潘铎讲得轻松,他本身就口才好,就像说故事一样,完全没给人那种紧张残酷的代入感,说得就像两拨人你追我赶过家家一样。
朱异自然也听得轻松,他如此大发雷霆估计是作秀给这位驸马都尉看的,估计回去睡上一觉,明早就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萧宇面沉如水,眉头微微皱着,眼皮不停地眨动着。
一想起昨晚的经历,他没有其余两人那般轻松,仍然感到心有余悸,那也难怪,昨晚他差点儿就把命给搭进去了。
但这种事他不会告诉潘铎,更不会告诉晴雪。
潘铎看上去风流倜傥,潇洒不羁,实则有些缺心眼儿,起码萧宇目前是这么认为的,给他说多了,谁知道这不可控的家伙会做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
至于晴雪,萧宇本就有着不同于别人的情愫,他不愿意让她为自己担心,也不愿意让她见到人世间的血腥丑恶。
所以一路上他一直和他们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就像危险从不存在一般。
总之那件事算是一张纸翻过去了,潘铎以后若不打着萧玉婉的名号大肆招摇,没人会想着去杀这个绣花枕头。
况且刘世叔已经开始暗中调查了,一有消息进展,他肯定会第一时间联系上自己。
萧宇想到这里微微抬了抬头,就这么一个简单动作,他的视线恰好和朱异相交到了一起。
朱异在看他,或者谁朱异一直都在留意他。
而那一瞬,萧宇在朱异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狡黠圆滑,与他那看似忠厚的面容完全不搭。
只是那种眼神着实让人生厌。
即使厌恶,他还是向着这位朱侍中报以微笑,却不料对方的脸上马上露出了一种受宠若惊的谄媚。
萧宇嘴角扬了扬,对此人他心中已有定论了。
几人正转移话题,聊了些春暖郊游的话题,一阵女子的轻盈笑声突然自门外传来。
这时朱异的一众如花美眷拥着晴雪走了进来。
此时的晴雪已经洗漱干净,一袭淡蓝色的旖丽罗衣,头上还挽了个她从未挽过的精致的发髻,琉璃宝石稍加妆点,更显得她清丽脱俗,美得不可方物。
屋内几个男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望向了她,她似乎从未如此装扮过,捏着衣角,看上去有些羞涩,显得很不自在。
而在她的身旁,一众美女将她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叽叽喳喳地夸耀着她的美丽。
晴雪脸上微红,小心翼翼地抬眼望了望萧宇。
萧宇淡然一笑,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望着她。
四目交织,晴雪又羞赧地低下了头去。
“阿郎,这晴雪妹子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稍加点缀便如此美丽动人,真是羡煞旁人了。”
“就是,肌肤如羊脂美玉,毫无瑕疵,身上连一颗红痣都没有。”
“如此佳丽,阿郎怎没早遇见呢?”
“怎没遇到过,那边斜卧胡床之人便是了,哈哈,潘郎不也是美人儿吗?”
众女眷说笑着便将话题从晴雪身上转移到了驸马都尉潘铎的身上,可见她们注意的焦点更多的还是潘铎。
潘铎还是一副慵懒的模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女眷们调笑,他们似乎很是熟识,也没说出几句正经话。
若是常人,见自家女眷与外男嬉笑怒骂,就是养气功夫再好,也不会高兴。
但朱异全然不是如此,话语间他自轻自贱,甚至开起了自家女眷和潘铎的玩笑。
萧宇依旧抱着胳膊倚靠在那梁柱下,面带微笑地看着晴雪。
晴雪见自家小王爷一直在看自己,话题早就不在自己这里,她便要离开那些女子回到萧宇的身边。
就在她还没迈出几步,胳膊突然被一只纤纤玉手给挽住了。
晴雪回头一看,那是一个对她颇为热情的紫衣女子。
“哎,晴雪妹子,你到哪儿去?”
“去找我家公子。”
“你家公子?”
紫衣女子顺着晴雪的目光这才注意到一直抱着胳膊倚靠梁柱的萧宇。
见他身着下人常随的服饰,心中便生轻蔑。
这位紫衣女子本是十里秦淮的一位名妓,后来被朱异看上才赎了身子,在朱异府上过上了万人想都不敢想的富贵生活。
她自诩阅人无数,见那青年看人时眼神中的高傲神情就觉不爽,想要刁难他一番。
又见朱异对晴雪的事情格外上心,让所有随侍出行的女眷们都去伺候她沐浴更衣。
心里就盘算到朱异是不是也想把这位长相出众的小姑娘也收入府中。
在那秦淮河畔的杨柳枝地,他早就练就出一身能说会道,长袖善舞,要哄骗一个单纯的小姑娘那是信手拈来,不止一个女子被她哄便上了她家阿郎的床头。
紫衣女子一只手轻柔地搭在晴雪肩头:“晴雪,阿秭是过来人,听阿秭一句,我家阿郎……”
她话没说完,只听“啪……啪……”两声脆响,精致俏脸上立马多了两个红掌印。
紫衣女子被打得倒在了地上,捂着红肿发烫的脸一声都不敢吭,哀怨的眼神一直盯着打他的那人,朱异。
这把晴雪给吓住了,屋内其他女眷也被吓得花容失色,不敢说话,大堂里立马安静了下来。
潘铎打了个哈气,依旧慵懒地斜靠着胡床,一副要看热闹的表情。
萧宇扭过头去,全当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贱人,又犯了疯病不成,让你呆在车上不准下来,你怎不识好歹,来这里捣乱?”朱异说着,不顾自己体面,拉拽着那个紫衣美女的头发就要往外拖。
身旁的曹管事和几个女眷见状赶忙上前阻拦,好话基本上是说尽了,朱异怒气依旧不消。
“好啦,好啦!”潘铎突然喊道,“好好的,彦和兄怎么突然也来了人来疯,我看是你疯病又犯了,放了绮兰,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朱异脸上怒意渐消,他松开了手。
紫衣女子在众姊妹们的陪伴下离开了大堂,临行前一脸怨恨地看了眼晴雪。
晴雪茫然不知所措,她甚至都不知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会发生这些?那位热心肠的阿姊怎么会突然对她那么怨恨?
正想着,一只手这时候搭在了她的肩头轻轻l拍了拍,那是她的小王爷,他的小王爷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
朱异见萧宇走了过来,赶忙弓身又行一大礼。
“朱侍中,这是做什么?”萧宇瞥了他一眼,语气淡然。
“家中女婢不懂规矩,还望萧郎君海涵,臣这就将那贱人绑了,任凭郎君处置。”
“处置?处置什么?我都不知道他错在哪里?”萧宇说着便拉起晴雪往门外走去,“我们先走了,后会有期。”
朱异脸上一喜,他又一弓身:“改日臣必往郎君府上拜访。”
萧宇没有回答,只是摆了摆手。
只见潘铎“砰”的一声,也自胡床上蹦了起来,对着朱异一拱手,冲着萧宇就追了上去。
“萧大郎,你别跑,还欠我两首诗呢!”
望着三人离去的身影,朱异脸上的谦卑慈和慢慢凝固,很快就变得面无表情。
一旁的曹管事见自家阿郎恢复了常态,忍不住就问道:“阿郎,那姓萧的小子到底什么来路,如此不识时务,阿郎还对他如此客气!”
朱异冷冰冰地扭头瞅了曹管事一眼,曹管事的身子一激灵,赶忙低头向后退了两步。
“去给萧郎君备份大礼,说是赔罪。把咱们从江州带回来的钱物分一部分送到他的车上……驸马都尉那里也要备一份儿。”朱异想了想,“萧郎君的那份儿要比潘驸马的那份丰厚一些,但不要让人看出来……”
“喏,阿郎。”
“曹辰,绮兰不能再留,自作聪明者早晚得坏我大事……”
“喏,阿郎。”
“那件事做得怎么样?”
“尚无消息。”
“知道了,你下去吧!”
朱异若有所思,他负手背对着大门,曹管事缓缓地退下,大堂里就只剩下朱异一人。
他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松弛了许多,终于不用在人面前端着自己了。
看来今日收获颇丰,他终于靠着潘铎那个大傻子搭上了各豪强士族费尽心机都无法搭上的那条线。
但他有些惊讶那位萧郎君居然不认识他。
要知道三年前正是他将那位小王爷送进了建康城南的那座灶王庙。
这些年来,也是他负责监视国内各藩王的一举一动。
但此一时彼一时,当年阶下囚,如今万户侯。
他嘴角上翘,露出一丝狡黠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