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他当初入帮会也是因为被瘪三欺压得没办法,等他伤情好转,我和蒋云珠一起劝他,非把他拉回来不可。”姜薇察觉到他目光中的热力,迅速树起了戒备,“瞧我越扯越远了,”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一点,客客气气地低头道谢:“昨晚的事,还没好好谢你……”萧景明眼神一敛,“不客气,不过你非要谢我,也行。”他换回轻浮笑容,朝她挑挑眉,“共进晚餐,跳舞,或者陪我兜风,任你选,当然都选是最好——”“做梦,”姜薇暗想这人真不能给好脸色,“你别得寸进尺。”
萧景明似早有预料,含笑听蒋云珠问:“方才收费处告诉我,你已缴付了谢春的手术费,连后续的医药费都垫付了?”他点点头,不当回事地说:“我既救了他的命,便救人救到底。”
姜薇立刻反对:“不行,这钱不能让你出。”手术费加医药费数目不小,她和蒋云珠昨晚已商定了各自分头凑,没想到萧景明又来插手,总之无论如何不能再欠他这个人情。
蒋云珠看了姜薇一眼,附和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萧先生,谢春和你非亲非故,你冒险救他已很难得,怎能再让你破费。”
她们坚持不肯,萧景明终究还是妥协了,同意谢春出院时一并结算清楚。
说定了此事,蒋云珠先离开去巡查病房,静默一会,萧景明说:“当我多嘴问一句,你这干弟弟才多大就混帮会,不要命了?他家里人呢?”
“父母早没了,剩下个大伯,谢春十二岁就被他抵给水果店做工还赌债,你说他会管么。”
萧景明神情正经起来,“你和蒋护士可怜他,所以对他这么好?”
“应该说,是因为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姜薇停顿一下,缓缓说:“我,蒋云珠,谢春,都在福康里长大,谢春年纪小些,成天跟在我和蒋云珠后头,我们一直把他当小弟。”
“他为什么专跟着你们俩?”萧景明是认真倾听的表情,很难得地收起了孟浪。
日头斜斜照过来,带着淡淡的暖意,梧桐叶从枝头缓缓飘落,晚开桂子的香气游丝浮动,是很适合回忆的好天气,姜薇稍微整理了思绪,说起了往事。
谢春搬来福康里那年八岁,却只有六岁孩童一般高,穿着堂姐剩下的花棉袄,还没开口先脸红,自然成为弄堂男孩们捉弄的对象。一次他们集体拿自家生煤炉剩下的碎煤块扔他,被姜薇和蒋云珠撞见,出声喝止。她俩算是里弄的大姐头,众顽童立时作鸟兽散,姜薇眼疾手快揪住带头的训了几句才算完,回头一看,谢春呆立着无声地流着泪,脸上的煤屑被冲成交叉的河道,那模样既可怜又滑稽,亏得蒋云珠还能视若无睹地安慰他。姜薇笑着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走,去老虎灶用热水洗个脸。
从此谢春就成了她们的跟屁虫。起初姜薇和蒋云珠只是看他可怜,他要跟着就跟着罢,无非是想她们做他的保护伞,让那些调皮鬼不敢再欺负他。渐渐地,她们发现他性子异常安静温顺,加之身世可怜,又经常被他大伯打骂,是个很让人心疼的小阿弟,于是开始对谢春加以照拂,不时塞些吃的给他,或是给盒药膏让他抹伤口。谢春又是个懂事感恩的,便回以自己亲手做的小木件——他大伯贩木器出身,家里少不了做活的工具,谢春自小耳濡目染,也会做些简单的小玩意。
“他曾送我一只小木船,给蒋云珠的是一座小凉亭,现在我们都好好收着,也算是友情的见证罢。”说到这里姜薇莞尔一笑,眼眸亮盈盈的,梨涡浅浅似点了蜜,萧景明不由也弯了唇角。
他注视着她娇美的侧脸,轻声说:“这小子心灵手巧,走黑道可惜了。”
“唔,他当初入帮会也是因为被瘪三欺压得没办法,等他伤情好转,我和蒋云珠一起劝他,非把他拉回来不可。”姜薇察觉到他目光中的热力,迅速树起了戒备,“瞧我越扯越远了,”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一点,客客气气地低头道谢:“昨晚的事,还没好好谢你……”
萧景明眼神一敛,“不客气,不过你非要谢我,也行。”他换回轻浮笑容,朝她挑挑眉,“共进晚餐,跳舞,或者陪我兜风,任你选,当然都选是最好——”
“做梦,”姜薇暗想这人真不能给好脸色,“你别得寸进尺。”
“开玩笑而已,你别当真才是。”萧景明欣然领受姜薇的一记白眼,扶了扶帽子,“我还有事先走了,下次再来看谢春。”
“阿弥陀佛,你还要来?”姜薇满脸写着“大可不必”,“知道谢春性命无碍,你应该放心了。”
“不不,等他康复出院我才能完全放心。”萧景明故作诚恳的神情让姜薇无话可说,冷眼瞧着他欣欣然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又把他叫住,“你等一下。”
她很快从谢春的病房拿出个鼓囊囊的袋子,递给他,“喏,你的。”
里面是他那件皱巴巴还沾着土的西服外套,萧景明略含期待的微笑瞬间凝固,“姜小姐,这衣服昨晚给你盖着保暖,你好歹也洗干净再还我。”
姜薇振振有词:“萧先生,我并没有要求你给我盖衣服保暖,你也不该要求我给你洗干净衣服。”
萧景明一时语塞,姜薇顿觉快意,一甩发辫进了病房。
晚上从医院回来,姜薇先去找陆望笙,他图清净方便,平时独住在排练室后面的平房,此时仍是铁将军把门。联想到下午陆望笙接到电话后脸色骤变,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站在外头等了好一会,终于望见陆望笙慢慢走回来,背负着手,若有所思的样子,无意间踩着地上的枯枝,发出吱嘎声响,打破了月色的冷寂。
看到姜薇,他有些意外,忙开门让她进去,一面说她这么晚了不该等他,当心着凉。
姜薇觑着他的神情,不及坐下就问:“你怎么才回来,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陆望笙取下呢帽正要挂到衣架上,闻言手中顿了顿,说:“有个朋友在外面遇到点事,我们凑在一起商量怎么帮他,所以回来迟了。”语气听起来倒很平静,但显然他不愿细谈。而从他面容的倦色来看,现在也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姜薇让他早点休息就要走,陆望笙不放心她一个人,坚持将她送到宿舍楼下。姜薇回到屋子,乔蓓已经睡熟了,她轻手轻脚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只见枯枝分割着墨蓝色的夜,陆望笙离去的身影嵌在其中,是一幅意态萧瑟的剪影画。
此后陆望笙早出晚归,把团里的事忙完就往外跑,而姜薇一有空就去医院看谢春,二人见面的时间少了很多。她曾问过他事情解决没有,他仍不愿透露太多,只说和朋友们正在奔走设法,应该没有大碍,让姜薇不必分神,专心看顾谢春就好。
谢春这边也不省心——不是他的伤情,而是他坚决不肯退出帮会。无论姜薇和蒋云珠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无法说服谢春,他挂在嘴边的始终是那几句话:“我只想以后不受人欺负,讲话有分量,泉叔答应会帮我实现,跟着他迟早有出头的一天。”
认识这么久,她们从未发现谢春还有如此执拗的一面,姜薇难免急躁起来,这天终于发了脾气。
“开口泉叔闭口泉叔,他给你吃了什么药,让你这么死心塌地,他如果真对你好,那天晚上怎么不救你?!”
“他也在和人拼命,顾不到我是很正常的,”谢春平静地说:“帮会争地盘就是这样,总有人流血,不是别人就是我,经过几次也就习惯了……”
“荒唐!”姜薇怒道:“人命关天,你怎能说得这么轻飘飘!”她腾一下站起,蒋云珠忙不迭拉她衣角。“还有,你这样不在意自己性命,让我们真正关心你的人怎么想!又怎么对得起把你救出来的萧景明!”说罢气冲冲地走出病房,也不理蒋云珠在身后叫她。
过了半晌,蒋云珠开门出来,姜薇看她神色,就知道她这个唱红脸的也是白费唇舌。蒋云珠反过来宽解姜薇:“十几岁的男孩子犟起来谁都不听的,我家两个小弟也这样,经常闯祸惹父母动气,打骂都没用,过一阵自己脑筋转过弯来就又好了。不如我们先缓缓,反正谢春还要住院一段时间,不急于这一时。”
姜薇想想也有道理,便依言先回去了。她去陆望笙的住处找他,老远瞧见他正取钥匙开门,心情陡然亮堂起来,“还以为这时候你不在呢,幸好没扑空。” 他勉强笑了笑,显而易见的心事重重,姜薇随即注意到他拧钥匙的手势有些别扭,定睛细看,右手手掌擦伤了一大块,刚要问出声,被陆望笙制止,“进去再讲”。
进屋坐下,陆望笙起先只说不当心摔了一跤,见姜薇板起面孔,知道敷衍不过去,还是说出了实情:挚友任继成被关进了警局,他们一帮朋友奔走数日也没能将他弄出来,心情都很低落,其中有个廖达性子尤其鲁直,今日一冲动,竟径直跑去警局大闹要求放人,陆望笙他们收到消息随后赶到,廖达正被几个警察摁住暴打,众人忙上前制止求饶,混乱中陆望笙被一把推倒在地,擦伤了手掌。最后他们说了一堆好话,警局才没追究廖达,算是万幸。
姜薇拿碘酒给他的手上药,又细致地用棉纱包缠了一圈,才问:“那任继成,犯了什么事?”
陆望笙迟疑片刻,答道:“他是音乐教师,在工人夜校教唱了一些爱国进步歌曲,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被警局当成……共党分子给抓了。”
“共党分子?”姜薇心头一跳,不小心碰倒了手边没盖严的碘酒瓶。她很快扶起了瓶子,但红棕色的碘酒液还是在白桌布上淌了刺目的一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