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的时候,徐永红忙于工作,在学校加班到将近十点是常有的事。当老师的人,看到的往往是孩子的上限,因此回到家,又对正在上小学的白胜莉极为严格,对她是左挑一个刺右拣一根骨头。这个时候,白明义就会跳出来,一边安抚老婆,一边做饭照顾孩子,周末的时候,还会偷偷带着白胜莉,以上课外班的借口,去家门口新开的M记吃开心乐园餐。上初中之前,她曾经攒下过一整套的kitty猫儿童套餐玩偶,羡煞旁人。假如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她可能会真的以为,他们就是像电视广告一样标准的幸福之家。
白胜莉站在自己家门前。
无论如何,这次要先把户口本拿出来。
理论上讲,她和陈青可以只在美国领证递签。但是为了签证能够更加顺利通过,也为了以后伴侣签方便回国,还是在国内领证后再公证,更稳妥一些。
两个小时前,她和母亲有过一次对话。
徐永红这两天精神衰弱,半夜总是睡不踏实。白胜莉买了零食,带回酒店和她聊天解闷儿。算是做做心理按摩。
徐永红穿着女儿新买的真丝睡衣,酒店的床旁边落了一地的花生瓜子壳和空啤酒罐子,她难得高兴,抱着自己的膝盖,竟然像个小女孩一样,和自己的女儿聊起了私房话。
白胜莉知道她妈妈喜欢吃海货,把买来的干烤鱿鱼丝递给徐永红,小心问道:“妈妈,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没有想过离婚呢...最起码,发生那件事以后,我一直以为你会离婚的。”
“那件事情......”徐永红一手举着鱿鱼丝喃喃自语,“都已经过去多久了。”
她把白胜莉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摩挲:
“你年纪太小了,可能还不记得。在你四五岁的时候,姥姥姥爷出了车祸,大货车上高速侧翻,压倒了三辆,她们坐的车就是其中一辆。”
白胜莉认真地看着母亲,点了点头。徐永红继续说道,
“我接到你舅舅电话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我那时候已经出社会快十年了,第一次感觉自己原来还只是个孩子。
胜莉,你知道什么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吗?你姥姥姥爷才六十出头,放到现在来看,连退休工资还领不到...
你舅舅是怎么样的人,我想也不用我多说,他以我没有养过老为借口,把家里的东西拿了个底掉。最后,我除了一张全家福合影,什么都没有留下。
当时你爸陪我回了趟老家,在姥姥姥爷的牌位面前,他跪下,说,以后一定不会让我孤苦伶仃的过。那一年,我才突然发现。我身边的至亲,就只剩下你和你爸两个人。”
白胜莉沉默良久才道,“当时谁能想到——”
徐永红叹了口气,“是啊,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可是过了那么久,每年除夕清明、中秋重阳的日子,我给你姥姥姥爷上香的时候,心里总是会想到那一天。
胜莉,人这一辈子,在生死之间,和你站在一起过的人,能有几个?我和你爸,和你,我们是有过好时候的。”
白胜莉沉默不语。只剩下啤酒罐胀满空气,偶尔爆裂的声音,“我不是不记得。”
她小的时候,徐永红忙于工作,在学校加班到将近十点是常有的事。当老师的人,看到的往往是孩子的上限,因此回到家,又对正在上小学的白胜莉极为严格,对她是左挑一个刺右拣一根骨头。
这个时候,白明义就会跳出来,一边安抚老婆,一边做饭照顾孩子,周末的时候,还会偷偷带着白胜莉,以上课外班的借口,去家门口新开的M记吃开心乐园餐。
上初中之前,她曾经攒下过一整套的kitty猫儿童套餐玩偶,羡煞旁人。
假如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她可能会真的以为,他们就是像电视广告一样标准的幸福之家。
徐永红顿了一顿,“在那之后,你出国以后,我想过离婚,可是我又想如果我和你爸离婚,你就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了...”
“单亲家庭又怎么样呢?你离了婚,一个人也好,找新的人也好,就算你要重组家庭,我也不会有丝毫怨言啊!”
徐永红大灌了一口啤酒,脖子上青筋毕露,“可是我在乎!你是我心中完美的孩子,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哪怕别人在你背后,因为父母的不和说上你一句坏话,对我来说,都是剖心挖肺!”
白胜莉心头一凛,白明义一天到晚,在家中把“面子”二字挂在嘴边,但从未把这二字提在嘴边的徐永红,心里何尝不是日日夜夜,都困在名为体面的笼里。
她摇头道,“那后来呢?我也长大成人,离开了这么多年,妈妈你就没有想过,换一种活法吗?”
徐永红满脸通红,她喝得有些多了,还在强忍着在女儿面前撑场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实在的,我忍了那么多年,坚持了那么多年,这种坚持也成了一种习惯,一旦放手,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最起码,他从来没有出轨过不是吗?”
白胜莉看着母亲这个模样,心里只觉得干涩不忍。
夫妻过成白明义和徐永红这个样子,虽然没有离婚,平时也和室友差不多了。前几天,她还赌咒发愿自己丈夫出轨净身出户,两个人的感情已经坏到这个程度,徐永红却还想给自己多年tຊ的婚姻刷上一层清漆,好让它在外人远远看来,还是数年如一日的光鲜亮丽。
徐永红借着酒劲,继续说道:
“更何况,假使我现在离婚,我们在深圳只有这一套房子。现在行情你也知道,轻易也卖不掉。分开了,就算房子卖了,钱一人一半。再置换,房子不说小一半,不是老房龄,就是在关外——工作这么多年,过了大半辈子,换来这样一个结果...我做不到啊,我接受不了——”
“胜莉,说到底,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对不起...”徐永红强绷的一根神经似乎突然断开,泪如雨下。
白胜莉把母亲搂在怀里,取来酒店的枕头垫在母亲胸前。徐永红把脸埋在枕头里,泪湿了大片。她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就像小时候母亲给她做婴儿抚触一样,
“没事,妈妈,我不要紧,真的!我现在也混出头了,你等我几年,等我在美国站稳了,等你退休了,就把你接过来...我们以后,都只往前看好吗?”
也许是因为啤酒上头,徐永红哭累了,抱着酒店枕头沉沉睡过去。白胜莉把母亲的头扶正,小心翼翼垫在颈椎下面,避免第二天起来落枕。然后掖好被子。她坐在床旁边,看着熟睡的母亲,心想这些话这么多、这么烫。她不在的时候,徐永红是怎么一个人坚持过来的。
徐永红愿意留在婚姻中的心,白胜莉一时理解不了,也改变不了。但是她不能再让白明义阻挡在自己的生活里。只要到了一个新的环境,远离白明义,她和徐永红才能解脱。
只有她立住了,才有能力给徐永红支起一方天地。
七月中旬,夜里也有暑热,天空一声闷雷,有潮湿的气味在风里,大雨将至。
白胜莉把手指放在智能锁上,“咔嗒”一声,推开了家门。
客厅里静悄悄的,没有开灯。白胜莉蹑手蹑脚,走进书房。书架最上方的一个抽屉,打开是一个小型的保险柜。保险柜的密码,徐永红很早就告诉过她,她说:男男,你是家里的一份子,这里的东西本来就是你的,你该知道。
她按照记忆输入,一次,没有打开,她心里一紧:难道白明义背着她们,偷偷把保险柜密码换了?
她抹去手心的汗,又试了一次,好在只是一时紧张出错。保险柜应声打开,里面存放着白家三口人在社会上存留的一切印迹:白徐二人的结婚证、白胜莉的出生证明、疫苗接种证明、户口本、房产证、从小学到高中的毕业证书——
这一家人曾经完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过去,以纸证的形式,缓缓在白胜莉面前铺开。
白胜莉找到户口本,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关上保险柜门。
“你在干什么?”
白胜莉汗毛倒竖,一转身,白明义的身躯,从黑暗中,渐渐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