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可以肯定,没听到。”成辛以点点头。“所以说,就算叫了,二楼室内的人也有可能听不到。今天上午西郊的风力已经达到四级,这栋建筑的方位正迎着风向,死者的叫声包裹在风里被稀释了,倒也可以解释。”他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不过既然有疑问,明天白天,施言和孟余带全设备,去现场还原确认一下。”“嗯,行。”
下午六点,一队准时开会讨论案情。
尸检结果与方清月初检时无大出入。
死因是颅骨被尖瓦刺穿,伤处与尸体所躺的尖利瓦片上的痕迹完全匹配,没有被移位过的迹象,亦无重叠的二次创痕。死者胃内容物中存在白酒成分,但量不致死,亦无毒理反应。尸体致命伤处存在生活反应,可以确定是生前坠落致死,坠落高度为4.5米,符合她判断为坠落起点的那一节窄短台阶的高度。
死者脚上的鞋子是公司统一派发的,被穿得很旧,磨损严重,鞋底有明显剐蹭痕迹,亦与坠落起点处的痕迹高度吻合。现场发现的多处重点痕迹,包括磕碰台阶、三楼天花板、天台地面,均能一一匹配,之前她所注意到的几枚残缺汗渍指印,也被证实的确来自死者左手,而手机摄像头的指纹,也确认来自死者右手食指。
但可惜的是,雨天路泞,建筑本身又没有门窗遮挡,受斜风骤雨影响更甚。截至首次取证时,现场被自然条件破坏得比较严重,许多物证的说服力被削弱不少——烟头上只能提取到极少DNA,初鉴与死者一致,但不论是死者身上的细小划痕、陈旧吻痕,还是螺钉与螺钉上的白色丝线,都已经检验不出太多有价值的生物数据。
从孟余和老杨回收的在场四人的劳保手套上,也没有得出太多明朗的信息。
这批手套是公司统一派发的工具。事实上,根据从公司调查回来的信息得知,与工作服、工作靴不同,手套这种小物件,并不是员工各自专属,通常都是随取随用,存放管理也很混乱。只有死者今天拿的手套碰巧是新发的,其余人的工作手套都是已经日常用旧的,难免多有磨损。想要仅凭一条极细的棉线判断出来源于哪一副手套,简直天方夜谭。即便是能判断出来自哪副手套,手套的主人也无法精准锁定。
“这是另外四名员工的详细资料汇总,还有死者的社会关系调查结果。”
曲若伽把四个人的户籍内页和基本信息都发给在会每个人。
“这四名员工中,王阳和许东是本市人,两名外地人分别叫杜志伟和陈鸣,这四个人里,入职这家公司时间最长的是王阳,但也就不到两年,最短的是许东,他是今年五月份刚入职的。杜志伟和陈鸣都是湘南市人,早年一起来海市打散工,一年前辗转经人介绍才来的这家公司。这四个人的社会关系不算复杂,目前都没有查到与死者存在利益纠纷。”
“另外,死者廖峰的社会关系也比较简单,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之前结过一次婚,没有子女,现在离异独居,前妻生活在外省,已经联系上了,我也查过,她近期没有回过海市,应该可以排除嫌疑。画廊产权人的不在场证明也核实过了,这位画家从今年六月初就一直在新加坡看展,也没有查到可疑动机。”
众人仔仔细细交叉核对了四名员工的询问笔录,四份陈述内容基本一致,没有发现可疑的相互矛盾之处。
认认真真翻看完所有材料之后,陆瑶有些胆怯地抬起头,向会议桌最右边角落暗处瞟了一眼,又马上收回视线,心脏砰砰直跳。
这是她第一天来警队实习,也是第一次参加案情讨论会,虽然截止目前,这桩案件是意外还是人为尚未定性,但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个很充实的开始了。
尤其……尤其她还见到了传闻中的“美梦”。
不似照片上那么清爽年轻、意气风发,但偏偏成熟沉稳更甚,乱糟糟的胡茬也格外有魅力,令她移不开目光、定不下心神。
但作为一队队长,“美梦”并没有主持这一场案情讨论会。负责汇总线索、梳理逻辑的是另一位姓孟的圆脸警官。“美梦”自己则就坐在角落垂着头静静抽烟,一双长腿向前探出好远,听着众人各自陈述的调查或检验情况,时而盯着投屏屏幕,时而低头翻阅卷宗,一言不发。
“死者最近的行程查过么?”孟余问曲若伽。
“查了,但没查到什么特别的。据公司的人说,死者平时生活都比较规律,两点一线,没听说有什么仇家或者感情纠纷,下了班通常就会直接回家。”
“没有新交女朋友之类的?”
“据周围同事和朋友的反馈,是没听说有这回事。”
“不应该啊,不是有一处吻痕么?”
孟余挠挠头,求证式地看了一眼方清月,但后者正在眯眼仔细看现场的几张照片,没察觉。
曲若伽耸耸肩。“不知道。而且据他们说,死者性格比较沉稳务实,人品也挺端正的,不是那种会出去乱搞的性格。”
田尚吴也补了一句。
“我在死者家里找了一遍,没发现女性用品,那儿看上去确实像一个单身男人独居的地方,也没有发现消费记录有什么可疑。如果真有稳定的男女关系,即使身边朋友不知道,多少也会有留下点痕迹吧。”
“通话记录呢?”
施言道。“还在查,目前查到的一小部分都是一些客户工作往来的电话,还有外卖、快递之类的,没有发现可疑。技术科那边说,因为死者手机摔得比较严重,里面的详细数据恢复起来还需要点时间,大概要再等上三四个小时。”
话音落地的空档,杨天铭咧开嘴巴打了个哈欠。孟余白了他一眼,用手指在桌面上没节奏地点了几下,鼓起自己的圆脸。
“照我看,根据在场目击者的描述,今天一整个上午,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人去过案发现场,昨晚和今天白天都有雨,那节楼梯上还留着许多水渍,楼梯栏杆那里,也没有人为动过手脚的痕迹……而且死者午饭时喝了白酒,也没有午休,也许……真就是……脚滑……?”
说完这话,孟余又不太有信心地转头瞟了一眼成辛以。
后者正站起身,沿着会议桌,慢慢走到房间另一端去给自己续咖啡,并没看他,也没像以前那样直接开口骂他“不动脑子”、过早给案件定性。
孟余偷偷松口气。
应该……差不多吧?这桩案件,从案发现场、死者死亡时的状态、到尸检报告、目击者口供、不在场证明,基本能够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了,就算死者可能有一个身份不明的女性伴侣,也未必就与本案有直接关系。
安静了半晌,杨天铭慢慢开口,率先打破寂静。
“但……还是有点奇怪啊。”
孟余心里是对他有点成见的,毕竟名声臭,而且因为没盯紧他,导致自己被头儿骂过好几次,于是这会儿,他的语气有点冲。
“哪儿啊?”
“……嗯,我还没想出来。”老杨却直接吊儿郎当摇了摇头。
孟余低声“切”了一声。老杨倒没在意,憨憨地笑了笑,举起那张螺钉的照片。
“你看啊,这条棉线,勾在哪儿不好,偏就勾在这根栏杆下面,而死者,碰巧就是从这一节栏杆掉下来的,而且死者的手套很新,另外四个人却都在用那么旧的手套。不奇怪么?”
“这有啥,一条棉线而已,能说明什么啊,这波人又不是第一天在这里干活,前几天也都上过三楼,没准儿是之前刮到的。头儿,你觉得呢?”
孟余不服气地寻求支持。
毕竟这个证据是头儿发现的,但现在头儿自己都没再说什么,方法医和痕检科那边也都没有查到可疑线索。杨天铭这个老油条,知道头儿平时注重物理证据,肯定就是想出风头,在头儿面前表现,才会挑这个来说的。
打火机点烟的声音从角落传来,成辛以呼出烟气,喝了口咖啡,才慢慢tຊ道。
“还有别的么?”
杨天铭耸耸肩,又开始张嘴打哈欠。
施言弱弱开口。
“那个……我有个小问题。”
“说。”
“我没去现场,但照片看下来,就有点不确定……另外四个人都说听到了死者落地的那一声,但如果死者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而且方法医都说了,死者明明有时间去抓东西自救,那他为啥……没喊救命呢?”
“可能……是他喊了,楼下的人没听见?”曲若伽猜测。
“那怎么就能听见他坠地的声音呢?”。
“那当然是因为地板啊地板,言子。”孟余道。
“一大老爷们儿砸在地板上,楼下当然容易听到了。更何况,人掉下来一共零点几秒的时间,也许根本来不及叫也说不定呢。”
施言推着眼镜,还在思索,头都快埋进电脑屏幕里。
“老杨白天在二楼?”成辛以突然开口,众人目光便一起向他看去。
“昂。”杨天铭咬着牙签含糊地应。
“你站在哪儿?”他抬手,示意投屏端的施言把建筑平面图放大。
“嗯,我看看……那儿,再往东一点儿。”老杨伸手,拿着激光笔,把他白天在现场时站的位置指出来。
“那你听到过从楼上发出的什么声音么?”
“楼上?”老杨想了一下,摇摇头。
“没有吧,楼上当时不是只有你和方法医在么?你们俩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了么?”
……
这问题问得糙,问者无心,却让孟余听得别别扭扭,瞪了老杨一眼,又偷偷瞟了眼方法医,果然,后者的脸色似乎有点尴尬。
成辛以倒没在意,又追问了一遍。
“确定没听到?”
于是老杨又揪着烟回忆了半天,才终于想起什么来。
“啊,好像是隐约有过一点,有点像……”他眯起眼,手指点点桌面。
“有点像什么东西砸到天花板上,不过是很小很小的一声,而且那里穿堂风呼呼的,吵得要死,我当时也没往心里去。”
“没了?”
“嗯,没了。”老杨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有着深厚的刑侦底子和经验,语气很肯定。
“所以说,你当时就站在三楼楼梯的正下方,却完全没听到,在大约两点十分左右的时候,方法医在这里——”成辛以用激光笔指向三楼尸体所在位置。
“——大叫了一声?”
……大叫?
……她当时声音也没有特别大吧……
“没有,我可以肯定,没听到。”
成辛以点点头。
“所以说,就算叫了,二楼室内的人也有可能听不到。今天上午西郊的风力已经达到四级,这栋建筑的方位正迎着风向,死者的叫声包裹在风里被稀释了,倒也可以解释。”
他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不过既然有疑问,明天白天,施言和孟余带全设备,去现场还原确认一下。”
“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