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盼望自由的生活。摘自契诃夫,《醋栗》“回家”这个字眼,从八岁一直到十四岁,尤思嘉终于能说出口。确定下来后,尤明就马不停蹄地帮忙办理转学手续,回去的日子定在四月的一个星期日。前一天的周六,尤思嘉上完课后去了程圆圆家里,拎着两份冰沙。菠萝冰沙堆成绵密的小山,在玻璃盘里融化成涓涓的溪水,程圆圆握着勺子边哭边打嗝。
电话另一端的人,尤思嘉差不多能猜到是谁。
尤明的声音时断时续,音调忽地扬起、忽地下坠,你来我往,费了好大劲在掰扯。这让尤思嘉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跟着奶奶去赶集,她也是用这种语气和商贩讨价还价——这边加,那边减;她指瑕疵,她扯款式;买家佯装不要扭头就走,卖家“哎哎”两声直追过来。最后奶奶勉为其难地收下砍价一半的物品,对方则是痛心疾首、直呼做了亏本买卖。
怀里的皮皮挣扎了几下,尤思嘉把它的两只爪子给按下去,示意它不要出声。
皮皮看她,她看皮皮。皮皮是摇尾乞怜的小狗,但她不是。
等尤明挂掉电话,尤思嘉轻手轻脚出了门,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进去。
皮皮作为不速之客,果然没有被接纳。
尤思嘉只好拿不穿的衣服垫在纸壳子里面,给它做了个窝,又将纸壳子放到了楼道里面,喂了它几根火腿。
晚上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尤思嘉想起来看一眼皮皮,刚坐起身子,就听到了尤明和林慧敏在吵架。
房间关着门,平常说话的音量听起来轻微,除非双方互相都动了气。
尤思嘉听了一会,果不其然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只好重新躺下。
第二天,尤思嘉早起去上学,尤明也在客厅,说要开车送她。
在路上,他破天荒地说起了林慧敏怀孕的事情。
尤思嘉眨眨眼睛,问:“那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呢?”
“目前还不知道,”他顿了顿,“你今天下午放学,就别去辅导班上晚自习了,我来接你。”
尤思嘉实在没想到,尤明放学后竟然会带自己去买鞋子。
平常的衣物都是林慧敏带她买。班里的绝大部分同学家境优渥,和他们相比,尤思嘉的穿着打扮没好到哪儿、也没差到哪儿,衣服基本上以舒服大方为主,固定的运动品牌,少女的款式。
十来岁的年纪,虚荣心也旺盛。外面既然披着校服,那唯一能显露比较的就是鞋子。
尤思嘉不太在意这个,但是尤明指了指那双限量款让她去试的时候,她还是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闺女漂亮,当爸的也舍得花钱。”店员一边包装一边夸。
面对吹捧,尤明提起唇角,紧接着觉得这个笑容来得似乎不合时宜,又立马收拢。
尤思嘉此刻在看店里的镜子,她偏偏头,长长的马尾从肩膀滑下来。这个角度,尤明的表情变化一览无余。
他们回家接了林慧敏,随后直接去了最近新开的一家餐厅吃饭。
房间是提前定好的,落座后,尤明把菜单递给尤思嘉:“你挑几个爱吃的。”
没有客人,不是节日。收到鞋子的时候猜到了七八分,此刻坐在装潢明丽的包间里,尤思嘉只觉得似曾相识。大人对待小孩,行事风格总是那么类似。
但她还是把菜单拿给林慧敏一起看:“这家店我们同学都说好吃来着!”
林慧敏兴致不高,上了菜也只吃了几口,便撂下了筷子。
晚上睡觉前,林慧敏果然进来她的屋,说要和她聊聊天。
尤思嘉穿着睡衣还在看书,闻言便乖乖坐到了她的对面。
林慧敏看着她的脸,酝酿了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来,最后要起身:“让你爸来给你说。”
“我知道怎么回事。”
林慧敏起身的动作凝固住:“你知道?”
“我知道,我听见——”尤思嘉顿了一下,尤明和尤志坚撞在一起 ,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最后只说:“我听见他们打电话了。”
林慧敏望着她,最后像下定决心一般:“你是怎么想的呢?你如果不愿意再回去,我再和爸爸商量一下……”
“我想……”尤思嘉说了两个字停住,抬眼看了看林慧敏。
林慧敏不是失职的母亲,和刘秀芬相比,甚至更细心、更温柔,更重要的,是她问了自己的想法。
当初收养她的原因是什么,尤思嘉大概也知道。
这几年她在教育资源优渥的学校上学,和同学们一起参加课后辅导,暑期去研学旅游,分享动漫,去宽阔的影院看电影,攀比电子产品和衣物。尤明和林慧敏喜欢乖巧的孩子,她除了刚来那一年经常被老师叫家长,后来不知不觉间逐渐也变得安静。
可她清楚,这不过就是在玩一个扮演游戏,她永远是一个野孩子,她做梦都在那个下着雨的秋夜往回跑。程圆圆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是程圆圆不是她的同类。这些都不够。
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盼望自由的生活。摘自契诃夫,《醋栗》
“回家”这个字眼,从八岁一直到十四岁,尤思嘉终于能说出口。
确定下来后,尤明就马不停蹄地帮忙办理转学手续,回去的日子定在四月的一个星期日。
前一天的周六,尤思嘉上完课后去了程圆圆家里,拎着两份冰沙。
菠萝冰沙堆成绵密的小山,在玻璃盘里融化成涓涓的溪水,程圆圆握着勺子边哭边打嗝。
尤思嘉又抽了几张纸过去,安慰她:“圆圆,你要勇敢一点,我家离这里好像不算特别远。”
“那、那你回去,我能去找你吗?”
“当然可以啦,”尤思嘉继续道,“那皮皮就交给你了,如果你爸妈不让养,你就送给别人就好了。”
程圆圆红着眼睛点头。
陆泽铭骑着山地车慢悠悠回家,他骑车时喜欢听歌,白色的有线耳机从口袋延伸出来,绕过上衣,贴着领口。
春日夕阳下坠,比往日更加暖洋洋,住宅区宁静安详,小道僻静,空无一人,只剩下红砖墙上缠了嫩黄色的蔷薇花,微风轻拂过来,花瓣呼啦啦往地上落,有人不懂怜香惜玉,正蹦蹦跳跳地从花瓣上无情踏过去。
陆泽铭刹住了车,把耳机拽下来。
与此同时,他看到前方的尤思嘉走着走着,突然把书包卸下来,像个中二少女一样,拽着带子摇晃了几下,接着伸手就把书包往天上抛。
抛上去的书包碰到蔓延出来的花,坠下去时带走几朵花瓣,尤思嘉跑过去接住,随后重复刚刚的动作,继续抛上抛下,乐此不疲,嘴里还念念有词。
陆泽铭往前骑了几步,到她后面才听清楚——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李白,《蜀道难》”
尤思嘉刚背完这句诗,再次落下来的书包突然张开了嘴,里面的书本呼啦啦全部掉在了地上。
陆泽铭见她就像一个傻子一样被砸了个满头,又忙不迭地蹲下来满地去捡,也不知道在乐什么。
他下了车,快走两步过去,瞧着满地的书本,勉为其难地蹲下去和她一起捡。
尤思嘉边捡边转身,而他刚好去捞她旁边的那本书,两人碰巧头撞在一起。
尤思嘉接过他手中的书,捂着脑袋说了声谢谢。
随后她起身抖了抖书包,哼着不知道是什么调子的小曲,继续晃悠悠地往回走。
陆泽铭愣在原地,后知后觉一般,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周日清晨,尤明开车送她到了汽车站。
在尤思嘉还没下车之前,他清了清嗓子: “这些年我们吃穿用度,都没亏待你。”
“你回去呢,我和你妈也过意不去,往你爹卡里打了几万块当之后的学费,然后你妈昨晚上也给了你点零花钱。”
尤思嘉抱着书包点点头。
尤志坚同尤明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会在八点来车站接她,但此刻已经过了十分钟,对方还是不见踪影。尤明打了个电话没打通,便看了看表:“我待会儿还有事,我把你爹电话给你,你在车站等他。”
尤思嘉继续点点头。
于是她从后备厢掏出一个装衣服的大行李箱,一个手提袋,背上大书包,臂弯还挂了一个手提袋,站在汽车站旁边等着。
等尤明驾车扬长而去后,她费了好大力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给尤志坚拨电话。
从八点等到十点,电话拨了三个,仍旧无人接听。尤思嘉只好拖着大包小包,看着指示牌,自己独自往站台走。
去春河镇的汽车在倒数第二辆,候车时间即将结束,坐在前方的驾驶员已经启动发动机,整辆大巴就像一个风中不停抖动的破旧纸盒子,轰隆隆的声响连带着前门踏板和屁股下的座位一起震颤,尤思嘉抱紧自己的行李,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出发了。
抵达春河镇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尤思嘉从脑袋里搜刮出小时候的零星记忆,选择在镇中心下车。
春日风大,沙土漫天飞扬,她灰头土脸地颠簸了一路,刚下车就被喂了一嘴沙子。
尤思嘉“呸呸”吐了两下,又重新摸出手机,怀着有枣没枣捞一杆的心情再次拨出去电话,她一边听着“嘟嘟”的声响,一边打量着下车的地方——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下车的地方,往北走几百来米就是春河中学,她以后就要在这里上学了。而今天上午应该是春河大集,到了下午人流逐渐稀少,这才露出马路沿子后面破旧的店铺。
不出意料地,话筒传出来的仍旧是冷冰冰的机械女声: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播……”
尤思嘉在路边瞅了半天,把行李拖到对面,最后决定问一下路。
路两旁扎着一排这种半新不旧的铺子,左边是一家卖化肥的店,右边则是一家又小又窄的修车行,门头都是齐刷刷的红底白字,掉漆的掉漆,坏字的坏字,倒透露出整齐的丑陋来。
化肥店没开门,修车行外面蹲着一个边吸烟边等着修车的中年男人,他的电瓶车被架起来,后面的车胎被人扒拉了个精光。昏暗的店里有瘦削模糊的身影,正蹲在地上叮叮当当翻腾什么东西。
她先问了在地上抽烟的大叔:“叔叔,你知道尤家村往哪走吗?”
对方吐了口青烟,指了指一个方向:“只知道往南走,具体你问问里面的小青年。”
尤思嘉只好松开行李箱,绕过地上凌乱的各种工具和装水的盆子,往里走了两步——店内极其狭小,屋内墙上挂着各样的扳手配件,而里面原本蹲着的人突然从地面上直起身来,伸着手去够木架上的工具。
木架刚好遮住了他的脸,尤思嘉能看清楚这人有很高挑的个头,两边的袖子被撸到了臂弯,肩宽,露出的小臂劲瘦有力,上面的筋脉随着动作微动。他身上挂了一件黑色的皮革罩衣,能隐约瞧见油污凝成结块,烙在罩衣前方,像暗淡的疤痕。
尤思嘉刚想喊他,突然听到一阵震耳的轰鸣从远处袭来,发动机裹挟着直逼耳膜的躁动音乐,在大白天就开始大摇大摆地炸动街道。
紧接着,两辆极为拉风的摩托车在尘土飞扬中高调地大转弯,“呲啦”一声停在修车店前。
比车还拉风的是人。
两辆摩托车,竟然呼啦啦跳下来了六七个青年人,年纪估摸着都不满二十,而且穿着打扮都很……相似。
比如上身都是一样的黑色皮夹克,深色紧身牛仔裤裹着麻秆腿,还有一水的黄色头发和一溜通红的脚脖子。
他们似乎和店主相熟,下来后搬起旁边的马扎直接就坐下,随后跷起二郎腿。
尤思嘉被这气势震撼住了,顿时往后退了几步。
还坐在摩托车上的黄毛一号瞅了尤思嘉几眼,声音洪亮且热情,大声问:“修车?”
尤思嘉又往后退了一小步。
黄毛一号把音响停了,眯着眼睛继续追问:“你说啥?”
“我……问路。”
剩下的黄毛二号黄毛三号闻言来劲了,七嘴八舌地要围过来:“去哪?”
尤思嘉瞧了一眼堵在门口的这群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尤家村往哪走?”
“这不巧了吗?”黄毛四号一拍腿,“这还真有家住尤家村的,哎——”
他往店里探了探身子,对着一心忙着干活、两耳不闻门外事的人:“暄,这有你村人——”
这人还没开口前,尤思嘉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她掏出一看,竟然是失踪大半天的尤志坚打过来的,她赶忙转身,边走边划开手机。
“哎!别走啊小美女!”身后有人在扯着嗓子吆喝,“我们有车,可以帮你拿行李!”来了芜湖!快亲一个!
都是长在土里的孩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大大,你竟然卡在这,啊啊啊啊啊(打滚)
哎呀哎呀,就差了这一下明天还更,好的美羊羊,你是个好人❤️服了小思嘉亲爹不会是故意不接电话的吧呜呜呜两宝明天能说上话吗应该能!
俺心疼嘉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