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去拨,弯下腰的功夫,面前多了双藏青色的帆布鞋。男人顺着那条溅了泥点子的裤腿往上看,一张熟悉的、嬉皮笑脸的脸。汪工也拽了只拉杆箱,面上布满了灰土,疲惫的眼神一下放出光来。“我找了你一夜,怎么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季庭柯戳了下屏幕。“静音了。”他说,来回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你不去水货市场上班,跑这里来干什么?”汪工嘴角逸出一丝苦笑,他往季庭柯那里凑了凑,终于说出那个许久未敢喊出口的名头:
小镇往南,最萧条的一条街拓出郊外,比肩工业园区。
园区口,有一家生意萧条的网吧,名叫“大鲨鱼”。
季庭柯花了四十块钱包夜。他足有半人高的行李箱嵌在电脑主机边上,手拧着纸巾,又是一声“阿嚏”。
旁边打游戏的坐不住了,叼着烟起身、把立式空调的叶子往上转了转。
“哥们,感冒了啊?”
季庭柯含糊地“嗯”了一句。
他道了一声谢,随后拢紧衣服,半张脸埋在外套下,昏沉沉地闭眼。
狭小的网吧里,浓重的烟味弥漫,枕着键盘敲打、摔鼠标的动静,邻座的很快被女朋友揪着耳朵拎走,好不容易陷入一小会儿安静,又不断被椅子拖拽的声音吵醒。
中间几下咳嗽,出自季庭柯。
他憋着喉咙,清晰地尝到一丝腥甜的味道,又默不作声地咽下去。
半梦半醒的间隙,手还紧紧攥着手机、以及行李箱的拉杆。
直熬到天亮,网管换班。咬着根油条,手掌心拍了拍腕子,懒洋洋的一声:“包夜的,都到点下机了啊。”
季庭柯一下被惊醒。
他睁眼,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手机。
长长的充电线已经拖到地上、陷在椅子滚轮的缝隙里。
他伸手去拨,弯下腰的功夫,面前多了双藏青色的帆布鞋。
男人顺着那条溅了泥点子的裤腿往上看,一张熟悉的、嬉皮笑脸的脸。
汪工也拽了只拉杆箱,面上布满了灰土,疲惫的眼神一下放出光来。
“我找了你一夜,怎么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
季庭柯戳了下屏幕。
“静音了。”他说,来回打量眼前的年轻人。
“你不去水货市场上班,跑这里来干什么?”
汪工嘴角逸出一丝苦笑,他往季庭柯那里凑了凑,终于说出那个许久未敢喊出口的名头:
“投奔你,大工程师。”
年轻人拉了把椅子坐下,在网管近乎逼视地、警告的目光中,比了个“5”的手势。给他五分钟。
“盛泰复工,不少员工跑了,到处在招人,招聘那样子急赤白脸地,我就想着、要不回来算了。”
季庭柯让他滚。
汪工不怵他,腿并着对方的行李箱,上身抓他的胳膊:
“往哪儿滚?”
“你知不知道,罗敷都找到市场上来了?”
“她把钱拿给我了。还说,要是再找不到你,就把我摊子掀了。”
汪工在来的路上吃过早饭。
喝的是丸子汤,咬的是烙饼。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纸袋,打开是两只咸麻叶,强硬地塞到季庭柯手里。
“走吧。”
汪工压低了声音,给了对方消化的空间。
“再不走,就迟了。”
跨过网吧的门槛,一路颓废的工厂,烟囱扎堆、煤山绵延。
季庭柯咬了一口麻叶,嘴里钻了一口土,他连吃的带土一起吐了。
话咽不下去,到最后闷闷地化作一句:
“你不该来这里的。”
少年眯着眼,掏出只口罩带着。
他的眼睛眯起来,似乎在笑。
“谁,又是天生就属于这里呢?”*
园区里有十几家工厂,几十、上百栋楼。
这是爆炸事故发生后,真正意义上,在废墟上重新开工的第一天。
经历过火烧、残败的一期工程遍地黑灰。二期的工友们捏着鼻子走,尽量不去用眼神接触那片焦土。
他们沉默地完成交接工作,去排队领脸盆、口罩等生活用品,私下里偷偷嘀咕。
“这盆,是不是质量变差了?”
旁人捅捅他,用撇撇嘴的动作示意对方少计较——
“说是这一次,保守估计损失这个数。”
那人晃了晃手指,比了个“二”。
“背负了这么多条人命,有心思给你发东西就不错了。”
他们往宿舍楼走,偶尔拿眼尾、瞥向季庭柯。
他站得笔直、旁若无人地走自己的路,似乎没听到他们讲话。
于是,那走成一路的更加猖狂,指头就差戳点到了季庭柯的脸上。
“这么大事,他凭什么不去坐牢?!他一个——”
为首的“嘶”了一声,急咻咻地捂同伴的嘴。
他说:“都别说了,你们不知道人家的来路…”
那些车轱辘话,最终都被风沙吹远了。季庭柯不小心衔一口在嘴里,满嘴的苦涩。
他站在楼道里,数着台阶往上走。
不断有人上楼、下楼。
有刻意避开他的,也有故意往肩上撞的。
零星还有几个,挂着客套笑容的。
季庭柯摊开掌心,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支钥匙。上面贴了红色双线框、白底的标签,潦草地写着“401”。
工厂出事、人员调动,宿舍都是重新打乱了排的。
401,是季庭柯的新宿舍。
跟以往一样,依旧是四人宿舍。在宿舍楼四层的最尽头,有隐隐灯光透出来、门虚掩着。
季庭柯犹豫着、慢慢地推开了门。
虽然是白天,但那镶在天花板上一长条的日光灯光亮,几乎刺痛了他的眼:宿舍里,挤了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右眼还蒙着纱布。
隐隐地,渗出黄色的药液。
他注意到了季庭柯。阴阳怪气地冷笑,用那只独眼、来回地打量他。
那样带着审视的目光,让季庭柯十分地不舒服。
但他不记得,自己和眼前人、有过什么多余的交集。
直到对方耐不住地,捅破那层微妙的窗户纸。他叫他:
“厂里的环保安全工程师?
——你不去避避风头,怎么、也跟我们挤一个宿舍?”
季庭柯铺床的动作一顿。他没有理会。
他知道接腔的下场,会让事情无法收场、情况愈演愈烈。
季庭柯并不想惹事。
他拉好拉链,把自己的行李推到宿舍的最里侧。
那“独眼”男人,又顺手把脸盆搁了上来——他用过的毛巾,甩到季庭柯的床上。
季庭柯一一都忍了。
他沉默地丢回去,没有抬头、但也没给任何好脸色。
直到对方洗了衣服,得寸进尺地又要往他床头挂,水不住地往下滴,溅到钢床上。
噼啪、噼啪、噼啪。
像是宣战的号角。
季庭柯的脸色,终于忍不住、一点一点地冷下来。
他捏紧了拳头,藏在背后。
独眼看不到,还在不知死活地挑衅。
“怎么?你还想动手打人?来打、有本事动手,打残老子另一只眼!”
他仅剩的那只眼睛里,印着刻骨的恨意,怒火熊熊燃烧。
季庭柯对这样的眼神再熟悉不过。
他忽然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谁。
一期车间里,负责开叉车的。
他曾经见过他,那时候,对方还是健全的、两双眼睛。
他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一旁站着的另一位工友,是原来在车间里混上主任的老员工,不想开工第一天就把事情闹大了,两边稍稍拉了一点,都在低声劝。
他劝季庭柯在先:
“你也别怪他,小曾眼睛炸了、以后都开不了车了,只能去门口盯梢,心里有怨也正常。”又劝另一个:
“天灾人祸的,谁也说不准,你现在闹也没用。”
但曾翔明显地不吃这一套。
他搡开了阻他的手。
以几乎要动手的架势,逼向季庭柯——他的指头都快戳到了季庭柯的眼睛,男人却没有躲。
曾翔及时刹了车,他收回了动作、转而附向季庭柯耳边。
以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
他说:“爆炸那晚,我就在一期车间外。我听到郝国平那老小子说的了——老东西说:多亏了季庭柯。”
季庭柯的脑子,“轰”地一下炸了。
不止为对方这一句。也为——季庭柯始终记得,出事那天夜里,一期车间、不该有别人。
不该有,除了那五个以外的第六个人。
他“哐当”一下摔了盆。
就在曾翔、以及那拉架的都以为他要爆发、动手之际,季庭柯忽然疾步走出了宿舍。
他一路在跑、再跑。
跑过宿舍楼,跑过厂区,跑过所有人讥讽的目光。
风沙扬在他脑后,他只听得到风呼啸的声音,无孔不入地耳朵钻。直到他跑进园区最里侧的大楼,才不甘心地偃旗息鼓。
肺里灌满了热风。
季庭柯沉着阴郁的一张脸,都不需要后退起跑,直接发力、狠踹开其中一扇门:门后,坐着一位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的面前,还站着一位主管模样的负责人。微微曲着身子,似乎是在汇报工作。
他们都稍带诧异地看着他。
一个局促,一个了然。
等了几秒,中年男人拧紧了眉。
他说:“出去。”没人动。
季庭柯盯着主管,主管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他。
于是,那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了、指了指那主管:
“说你。”
门被重新带上。
中年男人点了根烟,往宽大的椅背上靠了靠。
他打量了一眼季庭柯——黑了,瘦了。
但他不心疼,“啪”地一下、打火机摔在桌上。
“进来不敲门,这么没有规矩,你的家教都去哪儿了?”
季庭柯喘了口气。听这一句,他忍不住地、冷笑了一声。
他说:“跟你的良心一样,都被狗吃了。”
对方显然没打算忍,从季庭柯进门、再到现在,所积攒的怒气全部爆发:中年男人恶狠狠地拍了拍桌子,骂季庭柯是“畜生”。
他粗大、渍着烟油的手指着他:
“你自己看看,你什么态度!”
沉默是梦里的一道内河。
沿岸潮涨,几乎没过鼻息。
季庭柯喘过两口气,让自己从水里浮上来。
他松开了紧握的拳,挨着办公桌,一滴汗落下,攥紧了对方的目光。
“如果我是畜生的话,那你、又是什么?”
对方预料之中地暴跳如雷,桌上一叠中标文件甩得啪啪响:
“我他妈是你老板!也是你老子!”
季庭柯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得逞地咬了咬后槽牙,目光如寒冰。
直到对方反应过来,一个烟灰缸猛地砸过来,他偏头躲了。
烟灰缸砸到墙上,一陷坑。
烟灰、烟头往下不住地落,滚到地上。
“我要那天晚上,所有上夜班的人的名单。”季庭柯说。
他移开目光,嘴里蹦出了五个名字——其中就包含郝国平。
“我以为那天晚上,只有这五个人。”
办公室里就剩下两个人。
他们都心知肚明,季庭柯说的是什么。
居高位的中年人终于舍得露出疲态。他揉了揉顶部稀疏的头,有些烦躁地、回避了季庭柯的问题。
“我希望你能明白,你、我才是一家人。”
“其余的,都是外人。收起你那些无用的同情心。”
季淮山不藏了,鹰目如炬地盯着季庭柯。一字一句地、摊牌他曾经派人调查过他的事实。
“我的一切将来都会是你的,包括这整个厂区。我栽培你,不是为了让你去什么面馆杀鱼,跟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搞在一起。”
哪怕季庭柯鄙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油烟不进地将手腕并起来举着,撕破他最后一丝为人父的温情。
“又或者,你现在就可以送我去坐牢,我的、父亲。”不够看今天怎么还不更新ᐡ>⸝⸝⸝⸝<ᐡ被朋友拖去双排了,现在正在写马上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