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枪一开口,喉间就像含了口痰。他问:“有点儿高反了吧?”中年男人指了指耳朵:“耳鸣。”五台山的最高海拔,不过也才三千多米。在后排,罗敷憋了一口气,她慢慢地呼出来,耳朵里、这才重新钻了点声音。她应了一声:“嗯。”又问对方:“邢师傅,还有多久到?”那姓邢的师傅开了窗。分明还在夏天、人还穿着长袖,五台山山间的风却抽得他冷不丁一哆嗦。他漫不经心地说:“快了,马上。”嘴里胡乱一撇,脚下却言行不一地,踩了一脚刹车。
张穗永远记得这一天。
后儿坪上方的雷暴雨,在时间走向十点多一刻的时候、兀地停了。
蜇人的阴郁、闷热感爬了上来,等张穗再回过神来,罗敷已经拍下一张十元钞、并四个钢镚儿在“史家鱼加面”的前台。
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就像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回的后儿坪一样。
那天过后,张穗再也没见过罗敷。哪怕一次。
倒是后来有一回,张穗吃多了虾和豆腐、肾结石突犯去医院震碎石头,在门诊口遇到了行色匆匆的汪工。
对方似乎休养了一段时间,脸色红润、嗓门也亮。
他装作不认识她,只有眼神片刻的波动、出卖了男人藏掖着的心思。
张穗也是一样。
他们默契地没有打招呼,没有再提起任何不相干的人。
甚至于,在后儿坪、多数人也渐渐淡忘了。
他们讨论不出新鲜的花样。索性,饭后的谈资不再是“钼矿”、“季庭柯”。
他们又在交谈:卖鳊鱼的张穗,那一个不安分的寡妇、如今又新交了个小男朋友。
“手段了得。”
鱼加面馆里新来的伙计,做事也愈发得上手,逐渐成长为能够独挡一面的样子。
张穗偶尔去“借个火”,那嫩生的小丫头、也不像季庭柯一样,板着脸、挺着身硬骨头跟她犟。
就连史常铸,也不再常常念着过去。
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季庭柯”、“季小哥”。
那来自钼矿矿场上空飘扬的烟灰,似乎漫过了时间与空间,只剩季庭柯一人孑然一身地趴在孤寂的岩石水面。
一头孤独的犀牛,旧时的疥疮冷冷地燃烧。裹挟向被怜悯、被遗忘的无人之境。
大多数人都不记得拼刀子的神话,它在下流的新闻中被淹没。
而眼下,距离钼矿坍塌、不过也才过去十五天。
搜救队中止了他们无意义的救援。
人的记忆,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融化的一截瘫软雪糕。
张穗捂紧了耳朵。
好像这样,她就能够将乌合之众的声音彻底隔绝在外。
她摔了杀鱼时所剖出来的鱼鳃、鱼泡。
对着空气,骂了一句:“死迷糟烂!”
这一句,音量也不小。
似乎隔着千万重山,飘到了西山省忻州市五台县内、偏东北方向。
以台化镇为中心,东、西、南、北、中五个山峰,高出云表,如垒土之台。
其中一台之上,一辆蓝白色涂装、车体上还有“TAXI”标志的“爱丽舍“爬过蜿蜒的山道,司机卯足了劲儿地踩油门,透过车镜——他盯了一眼车后座,紧锁着眉、用力捂着耳朵的女人。
老烟枪一开口,喉间就像含了口痰。
他问:“有点儿高反了吧?”
中年男人指了指耳朵:“耳鸣。”
五台山的最高海拔,不过也才三千多米。
在后排,罗敷憋了一口气,她慢慢地呼出来,耳朵里、这才重新钻了点声音。
她应了一声:“嗯。”
又问对方:“邢师傅,还有多久到?”
那姓邢的师傅开了窗。分明还在夏天、人还穿着长袖,五台山山间的风却抽得他冷不丁一哆嗦。
他漫不经心地说:“快了,马上。”
嘴里胡乱一撇,脚下却言行不一地,踩了一脚刹车。
罗敷耳朵刚通气儿,又因急刹控制不住地整个人上前扑、鼻梁撞上了前排车椅的靠背。
她面无表情地爬起来,拳头都捏紧了——前头,中年男人还在兴冲冲地扭头:
“前面有只狐狸。”
五台山里交通不便,几乎只有自驾、包车两种出行方式。
作为常包这条线路的老手,邢海自然不会为了只狐狸、动辄有这么大的反应——毕竟在五台山上,最不缺的就是狐狸。
传说中,五台山的狐狸得道最早。又有梵仙山供奉狐仙庙,不少人买来狐狸放生:山里的狐狸大多不怕人,会挺着尖尖的嘴吻向人讨要火腿肠吃。
多年来,邢海不知道拉过多少客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有的折服于狐狸的可爱。
有人确信,这是有灵之物。是在这道场之上、文殊菩萨的化身。
也有人说,这是祥瑞征兆。
次数多了,邢海也就摸出了门道:沿途提供情绪价值,也是斩获顾客好评、赞赏声的有力措施之一。
再后来,他便有了习惯——只要在山上遇到狐狸,总是要带一脚刹车。十次里好歹有九次,顾客是执意要下来投喂的。
只有眼前这一个,邢海盯了一眼罗敷。
三天前,她拍了一打定金,要他带着她进五台山。
女人的眉眼间,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死气:凡是愿意求神问佛的,眼里总有期冀、藏有说不尽的愿望。但她没有。
她分明什么也不信。
她对那群被众人奉为神域的五座山头,连同山脚下的狐狸,都不感兴趣。
眼下,也是被惹烦了,才掏啊掏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在五台山脚下、豆村里买的红枣蛋糕。
五毛钱一个的那种。
撕了包装袋,敷衍地扔到小狐面前。
在邢海微微震惊的目光下,那狐狸嘴吻拱了拱、塞了蛋糕一角进口腔。
身后,女人膝盖顶了一下他的座椅。
她的语气还是淡淡的,没有丝毫、常人喂过狐狸之后的惊喜、拖延着不肯走。
她问:“可以了吗?”
邢海讪笑着,重新系上了安全带。
在五台山,所有季节、都要比外面晚上一季。
沿路有冉冉升起的白烟,有朗朗的诵经声、古老庙宇的音韵,紫塞北依苍茫、南瞰广袤中原、东向浩瀚大海、西连绵延山脉。
罗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闻到了泥土的味道、植被的清新,和香灰的沉静。
她听到,邢海的试探就在耳边。
他佯装抱怨她:包了三天的车,一个具体的钉子都没钉到锚点上——譬如,明儿个,是去黛螺顶、殊像寺、五爷庙还是大白塔。
黛螺顶保平安、祈福消业。
殊像寺求学、求子、求智慧。
五爷庙求财、求官、求事业。
大白塔供奉佛祖舍利,求的是万事顺意、超脱一切忧愁和烦恼。
车前,绛红色的“十像自在”车挂晃晃悠悠地。
邢海补了一句:
“来这儿的人。大多数,都是有所求的。”
罗敷摇上了车窗。
风声、鸟叫声、诵经声,一下都被隔绝在了外头。
她说:“过去,我认识一个人。”
“他说:菩萨怕因、所以不轻易种因。”
“他还说过:凡夫俗子、但凡犯下的是小罪,神佛没有嗔恨心,便不会怪罪于人。”
女人喃喃地,吞下那些未尽的话。
“只有他信这些。”
“我从来、从来都没有信过。”
“那时候,我时常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罗敷的呼吸明显有些沉重了,她轻笑了一声:
“我听别人说,这儿、五台山是世界五大佛教神地之一,青庙、黄庙共处同一道场。”
她说:“我好像也有很多欲求,但在拜佛的时候——”
女人的掌心,虚虚笼在胸口:
“这儿,心空空的。”
她又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人如果有其他办法,是不会求仙问道的。无路可走时,才会跪天。”
“不是吗?”
尤其,是像她这样:从未信过神佛的。
罗敷偏过头,邢海的目光正好对上她的。
她问:“倘若、我想祈求一个人平安呢,该去哪儿?”**邢海知道,罗敷那样的眼神、大抵是为了她口中的“朋友”。
他来往五台山无数次,不少客人提及朋友、异性时,总犟着要上崎岖坎坷的梵仙山。
情路难走,偏财难求。
他们大多数为了求正缘,求觅得良人佳婿。
但没有一个、没有一个像罗敷一样。
她说,她只想求一个人活着。足矣。
因为没有什么办法所以只能用这个方法,也算一种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