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打开,里面坐的人正是陆家的管家徐叔。徐叔佝偻着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子递了过去,那人影便双手献上一根细小的竹筒,接了金子悄然跑走。车门关上,伴随着声声波涛,徐叔自竹筒内取出一张字条,迅速看过后,用打火机付之一炬。陆家洋楼灯火通明,二楼的书房中,陆霄练正捧读一本郁达夫的《沉沦》。书角已经翻卷,封面也有了几处破损,显然是读过许多遍。但陆霄练仍看得入神,心无旁骛。徐叔屈指敲响了半开的房门,陆霄练没应声,他就自顾走了进来:
方家父母离沪前往山西时,没有带走家传的天香图和顾绣针法卷。他们知道,太多人都对几近失传的顾绣作品和针法虎视眈眈,随行带在身上,变数太大。况且,纵然把这东西安全带回山西,一旦有战火侵袭,还是免不了被抢被毁的下场,大可不必自找麻烦。
于是,这块烫手山芋,就被安置在厂子最东边的一处隐蔽仓库。这里原先存的是方母挑出来的好料,现在料子不分好坏,能卖则卖,仓库里就只剩下了天香图和顾绣针法卷。
柳水生用钥匙开了厂子里唯一一把不曾生锈的锁,他取下锁子,将门推开,昏暗的一间无窗矮室映入眼帘。方青黛定了定心神,微提旗袍迈过门槛。
她踩着一双老旧的白色高跟皮鞋,步步走来摇曳生姿,曼丽的身形投在地上,一弯倩影,如藻荇拂摆,水波荡漾。柳水生沉默跟在她身后,转身关上了仓库的大门。
咔嗒一声,大门紧闭,柳水生将仓库内的电灯打开,那盏灯却已是风烛残年,闪烁飘摇。丁点儿昏黄的光晕落下,照在正中央一只五屉柜上。
方青黛弯腰拉开第二个抽屉,由于年久不动,抽屉的滑索都不甚灵敏,一卡一卡的,还须她用力晃了几下,才彻底拉开。她从中捧出一只包裹,柳水生赶忙脱下外衫,擦了擦五屉柜顶,扫去上面的浮尘。
方青黛这才将包裹放置于五屉柜上,解开布片,取出里面的一只卷轴,和一册泛黄的书。她缓缓展开卷轴,铺就一幅锦绣牡丹绣图。图上从左至右开遍了形态各异的牡丹,有的含苞待放,有的怒放盛开,姚黄豆绿参差相间,桃粉魏紫簇拥着如火的潜溪绯,繁复华丽的花瓣层叠细腻,栩栩如生。
一眼看过去,宛若鲜花镶嵌锦缎之上,在花叶之间,还能看到细微的露珠和纹理,神韵非凡。
方青黛白若削葱的指尖轻轻抚过牡丹花蕊,一声叹息淹没在尘埃里:
“妈妈回去的时候,曾想把它烧了。”
她说得凄怆,眉宇之间是化不开的哀怨:
“她说,就算烧了,也决不让那群强盗抢了去。可我舍不得。”
柳水生望着这幅天香图,亦是忍不住地惋惜道:
“国色天香,实为至宝。顾绣如今已近失传,天香图,或许是最后一幅顾绣了。”
方青黛点点头,她抬眼看向别处,强忍着,未曾任由泪水落下来:
“可我害怕……”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如鲠在喉一般,几乎细不可闻,“怕我保不住它……如果真是这样,倒不如当初就把它付之一炬。”
“不会的,”柳水生从背后轻轻抱住她,唇瓣在她耳畔翕动,轻声呢喃,“我会陪着你,把天香图和顾绣,一代代地传下去。等我们胜利了,顾绣,一定能再活过来。”
一颗温热泪珠滴落在手背,方青黛如梦初醒,她敛去泪光,抬手擦干了两腮的泪痕,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对,”她笑着附和柳水生,更像说服自己,“到那时候,会有好多孩子来学顾绣,把老祖宗的东西,让所有人看见。”
她言罢,双手合上了卷轴,转而拿起旁边的那册书,不舍地抚摸着封面:
“这卷顾绣针法,从未有方家之外的人读过,我也曾想将它刊印分发,摆在书摊上售卖。这样,大约会有人愿意翻上一翻,将顾绣传承下去。但我更怕,有心之人窃取祖宗手艺,来日顾绣的根,便不在中国了。”
柳水生默然。
半晌,才再度开口。
“青黛,”他正色道,“你是最后一个顾绣传人,若你技不外露,顾绣才真的会死在上海。有心之人固然要防,我们却不能因噎废食。”
方青黛听出他话间深意,蹙眉看向他,迟疑问道:
“你想让我将顾绣技法外传?”
“是,”柳水生答得斩钉截铁,“传授的人越多越好,最好每个人都会,每个人都懂。”
方青黛愕然,柳水生就在她震惊的目光里,接着说了下去:
“中国人死不绝,顾绣,就永不失传。”
方青黛双手一僵,突然不知如何作答。恰当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就是陈叔焦急的催促:
“水生,船要开了。”
“就来。”
柳水生仓促迎着,他拿起五屉柜上沾了灰的褂子,匆匆向方青黛道别:
“船不等人,等我回来。”
“水生哥!”方青黛追了几步,送他到门前,踮起脚尖,不由分说吻在了他的脸颊。她双眼泛红,深深注视着柳水生:
“平安回来。”
柳水生笑意温融,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泪,认真许诺:
“一定。”
战火纷飞,谁都不能保证,下一次道别,会不会就是永别。方青黛目送柳水生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终究低下了头。
港口的船扬帆起航,黄浦江涤荡着硝烟与迷茫。晨雾散尽,金乌西垂,一道人影鬼鬼祟祟爬上岸,潜行到一辆汽车旁。
车门打开,里面坐的人正是陆家的管家徐叔。
徐叔佝偻着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子递了过去,那人影便双手献上一根细小的竹筒,接了金子悄然跑走。车门关上,伴随着声声波涛,徐叔自竹筒内取出一张字条,迅速看过后,用打火机付之一炬。
陆家洋楼灯火通明,二楼的书房中,陆霄练正捧读一本郁达夫的《沉沦》。书角已经翻卷,封面也有了几处破损,显然是读过许多遍。但陆霄练仍看得入神,心无旁骛。
徐叔屈指敲响了半开的房门,陆霄练没应声,他就自顾走了进来:
“少爷,老爷从苏州来消息了。”
陆霄练翻过一页书,但听徐叔继续道:
“日本人准备销往上海的烟土被暗中藏进了前往上海的货船,是……”
他言及此处一顿,似乎有些为难。陆霄练放下书,缓缓抬了眼,徐叔才噤若寒蝉地小声道:
“是方家棉纱厂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