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一个女人用一根竹竿提着这盏灯。活人是看不到她的,魂魄却跟着她。女人挑着的绿色的灯照在她脸上,映着她惨白的脸,艳红的唇,又美又鬼,阴森森冷冰冰。她走过或酣睡或假寐或失眠的人群,带走那些饿殍的魂魄。这些魂魄还是死时的模样,有的全身浮肿,有的全身瘦骨嶙峋唯独肚子鼓得老高......女人的身后魂魄越来越多,有老叟老妪,也有青年壮年,更有孩童儿婴......几乎碎成布屑的晦暗不明的衣衫遮蔽着他们最后的一点点为人的尊严。
1942 年,北邙,春末夏初,暮色将至。
一眼望去,田地里,没有麦田,只剩寸长的秸秆。
远处飘来一片乌云,发出嘈杂的恼人的昆虫振翅的声音,它们不是乌云,是蝗虫。一整片蝗虫遮天蔽日,飞过干旱的华北平原,过境之处,寸草不生。
城边,路边,田边,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干旱,蝗灾,几乎颗粒无收的田地,逃荒的乡民卖儿鬻女。
饥肠辘辘背井离乡的灾民走不动了,有板车的叠摞在木板车上睡觉,徒步的枕着破烂的包袱倒在地上。
敝衣褴褛的灾民,以尘土飞扬的土路为床,以暮色沉沉的夜空为被。
赶快闭上眼睛睡吧,睡着了肚腹就不饿了。
稀稀落落的人群中传来濒死之人的呻吟声。
一只棕褐色相间羽毛的雕鸮站在被扒光了树皮的树上,它缩着颈子,闭着眼睛,转动头颅。它锋利的爪子抓着树枝,如猫一样的头向颈后旋转了半个圆。它猛地睁开眼睛,扭向西边,金黄色的虹膜上黑色的眼珠在夜色里发出如同珍珠般熠熠发光的色泽,不止不休。
雕鸮的耳羽竖起,它尖利铅灰色的喙里发出凄厉哀绝的叫声。
它两只圆圆的幽潭般的眸子望向西挂的下弦月,幽深的夜色里,传来灾民做饱腹的梦境吞咽口水的声音。
雕鸮是猫头鹰的一种,传言它是冥府使者。
一条丈余长的青绿色的手腕粗的蛇缠绕着扒光了树皮的树干,蜿蜒到了雕鸮身侧光秃秃的树枝上。
雕鸮朝着青蛇转了转头,它的眼睛也随之由一条横线变成一条竖线排布,青蛇缓慢的从雕鸮铅灰色的爪上缠绕,将雕鸮围起......哒哒哒,哒哒哒,脚步声走近。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伸出她骨瘦如柴的手,无力地向半空中挥了挥,她艰难地撕下灰蓝色麻布衣上的一条褴褛,为身侧已经断气的老头子擦了擦脸上的污渍。她的眼角流下一滴眼泪:
“老头子,煞神来收鬼魂了,你走了也好,去地府就不用再挨饿了。”
一盏燃着绿色火焰的油灯慢慢靠近,如同墓地上聚集的鬼火。
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一个女人用一根竹竿提着这盏灯。
活人是看不到她的,魂魄却跟着她。女人挑着的绿色的灯照在她脸上,映着她惨白的脸,艳红的唇,又美又鬼,阴森森冷冰冰。
她走过或酣睡或假寐或失眠的人群,带走那些饿殍的魂魄。
这些魂魄还是死时的模样,有的全身浮肿,有的全身瘦骨嶙峋唯独肚子鼓得老高......女人的身后魂魄越来越多,有老叟老妪,也有青年壮年,更有孩童儿婴......几乎碎成布屑的晦暗不明的衣衫遮蔽着他们最后的一点点为人的尊严。
哒哒哒,哒哒哒,女人的脚步声响起。她带他们走过亲属的身旁,带他们穿过没有作物的田地,带他们越过干涸的河滩,带他们走入一间土地庙,穿过土地庙的牌坊,看到满地的红色,如同鲜血。
鲜血会变得晦暗,黄泉路上的彼岸花,不会。
彼岸花,亦如幽冥之火。
踏在彼岸花上,女人忍不住呕吐,其味恶臭;魂魄却闻不到,彼岸花的味道会变成许多前尘往事,唤醒他们对死的不甘,对至亲至爱的不舍,对生命消逝的不甘......他们便会止步,不再往前,甚至想要回头。
但是,死亡从不在乎你是自愿而来还是被迫失去,死亡做出选择,魂魄只有依从。
回不去了,如果停下来,便会变成一只徘徊在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在漫长的岁月里,变成一簇如鲜血,如冥火的彼岸花,永生永世,魂飞魄散。
女人将手中的油灯从竹竿上取下。
这里不是人世间,已然成了魂魄,自然是无法逃出黄泉路,会的了头的。
她左手提灯,右手持着竹竿,在半空中甩了甩,竹竿便变成一条细长青绿色的蛇。
女人挥舞着细长的青蛇,如同舞动长鞭,将往回奔的魂魄圈起,从半空中抛出,掷到魂魄队伍的前方。她紧接着回到了魂魄队伍的最前方,身后的蛇鞭缠绕着不死心的魂魄,他们越挣扎,蛇鞭缠得越紧。
你们不该死,所以会在望乡台活到阳寿散尽那一天,有可能还会有机会见到至亲至爱,如果,徘徊在这黄泉路上,就只有魂飞魄散这一条路了。
彼岸花,开彼岸,你看它们永远这么繁茂,永远不缺后悔的魂魄。
所以,活着时候就要好好活着,死了后悔便是一切枉然了。
黄泉路走到尽头,眼前是一条河,河面宽阔,血红色的波涛汹涌翻滚。
河边立了一个乌木的牌子,牌子上漆着两个字:忘川。
忘川又名奈河。
一座乌木桥跨在忘川河两岸,一边是开满彼岸花的黄泉路,一边是灯火通明的幽冥地府。这座乌木桥叫做奈何桥。
桥上络绎不绝的魂魄走过,从此端踏上,由牛头鬼差查阅是否阳寿已尽。
阳寿尽的鬼魂会由马面带着饮一碗孟婆汤,此生,尽皆尘归尘土归土。
阳寿未尽者就会被带到望乡台,那里可以继续活着时候的生活,直到阳寿过完。
自戕者视作阳寿殆尽。
女人站在黄泉路上点卯:廿七个魂魄,一个不少。
牛头鬼差递给她廿七颗金豆子,她小心接过放入怀中瓷瓶里。
她抬头望,看不到日月星辰,低头处亦无土地尘埃。
她转身,趟过开满彼岸花的黄泉路,走出土地庙,来到人世间。
她一只勾魂索魄的黄泉领路者,一只煞。
黎明,乳黄色的太阳从暮色中唤起,她看着萧索的北邙城,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拿出瓷瓶将瓶中金豆子倒入嘴中,嚼了嚼咽下。
登时,一股甘甜涌入喉头,清冽的气息冲入四肢白骸,只觉得浑身舒畅。
连步伐都轻快许多。
她将提灯下青竹杆取下,这竹竿由坚硬变得躯体柔软,变成了一条吐着红色信子的青蛇,青蛇顺着女人的手臂蜿蜒而下,消失在暮色里。
她提着的油灯也恢复了雕鸮的模样,它转动了它的脸,竖起耳羽,寂静地听着风声。女人轻轻抚了抚雕鸮的头,这只鸮展开它宽大的翅膀,向着远处山中飞去。
女人的身体逐渐在暮色中显示出来,她走在北邙的市集街道上,看到一片萧索。
没有忙碌的早点铺子,也没有候客的车夫,没有卖菜的乡民,只有紧闭的店铺,上锁的宅院,空无一人的街道。
一场天灾,一座空城。
她站在灰砖砌成的院墙外,纵身一跃,跃进了院中。
她看了一眼主房,还没亮灯。
因她昨夜给师父陈无离用了宁神的药。挺好看的谢谢请问还有多久完结啊七八章,日更